最黑的夜怀着最广阔的爱
夜张开一整片天空的黑,拥抱大地,拥抱高山、汪洋,也拥抱苔藓与枯叶。
狩猎者安静下来,熄灭眼底的火,收起蠢蠢欲动的牙齿和爪子。
佯装的锋芒被安抚,那些在白昼里显露,身负使命的刺与岩石都被卸下。
沉睡的人和死去的人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夜色赋予他们同样的肤色,兄弟般的模样。
喧嚣的慢慢沉寂,挣扎的渐渐安详,所有深重的都回到最初的薄与轻,所有显现与潜伏的都无限地接近着生命的本相。
那以一万种化身出现的,都在以同一种方式隐匿。
当所有的颜色混合成黑,夜就有了红的火、蓝的水,有了青翠的山林和金黄的麦田。
在广大的黑里,流浪的雪狮回到平静的草原,深埋的根拥抱温暖的泥土,稻草人悄悄脱掉草帽和布衫,微笑着面对它附着于木棍之上的脆弱。
多让人安心啊,最黑的夜怀着最广阔的爱,它不偏不倚,不厚此薄彼。
多么美好啊,在每个广阔的爱里,万物不分彼此,相依相偎。
每个失眠者都是神的牧童
一只、两只、三只……
失眠者打开神的羊圈,羊群从冥想与默念中奔向夜的牧场。
这些被神圈养的宠物,长着夜的眼睛,夜的毛发,夜的饥渴和焦虑。
失眠者数着羊,在那些毛发与影子间纠缠不休,紧揪着未及斩断的尘世的羊尾巴。
成百上千只羊,成千上万只羊……
密密麻麻的羊把夜咬得支离破碎,支离破碎的夜在羊的身后汇成洪流。
羊群撕咬着前世种下的预言,却又被今生的隐喻吞下。
你看,吞噬者终将被吞噬,虚妄者终将被虚妄。
你看,所有的终点都将成为起点,所有的生都奔赴在死的路上。
你看,没有什么是能够紧抓住不放的。
失眠者疲惫不堪,他听不见神的低语。
失眠者弄丢了那支能从容地吹出悠扬牧歌的笛子,这让他惊慌而忧伤。
失眠者赶着羊群在天亮前消失,失眠者赶着羊群在天黑时出现。
奔跑在夜里的人需要一场雪
无数的雪追赶着行路的人,风尘仆仆。
奔跑在夜里的人,心里揣着冰,眼底藏着无数场暴风雨。
他看到眼睛看到的,他听见耳朵听见的,他感受着心感受到的杂乱。
他以为加快速度就能早一点离开笼罩整个夜的黑。
而看不到的花照样开在闭眼之后,而听不见的蛙鸣照样响在耳朵之外。
在感觉触及不到的地方,挂了千万年的月亮照样圆了又缺。
并非所有的夜都是黑的呀,当雪盖住大地,夜便有了雪一样白的白。
如这世间,并无绝对的悲喜与苦乐,人生本就是一场在幸与不幸间的辗转历练。
剥落盛满七情六欲的躯壳,奔跑在夜里的人停下仓皇的脚步和心。
冰化为水,水化为雪。
雪,落在夜里,每一道关于生的秘密都闪现着灵光。
孤独者爱着夜的孤独
黑夜掏出星星和雨,孤独者掏出尘世的烟火。
把那些没有慢下来的慢和没有轻起来的轻都交给空旷的身体。
没有比夜更庞大的孤独了,当万物沉寂,夜开始苏醒。
没有比夜更懂孤独者的,也没有比孤独者更懂夜的人了。
它们亲密,如爱人。
在夜庞大的孤独里,孤独者起舞,灵魂翩跹。
在夜庞大的孤独里,孤独者歌唱,把夜所赐予的自在与欢喜唱了又唱,时而低沉时而高亢。
在夜庞大的孤独里,孤独者做回一个孩子,恣意,无拘无束。
真正的孤独者并不会在夜里悲伤啊,他的心里装满爱。
他说每个清晨都是最黑的夜
他说,每个清晨都是最黑的夜。
不能再继续装作睡去,即便是自欺与虚构,都无法阻止黎明来临时让人恐慌的清醒。
他说,那些动脉、静脉与毛细血管,树枝一般爬满全身。
不管多么有生机,它们也终将干枯,像一张张蜕下的蛇皮,被风吹成灰。
多么绝望啊,他说,所以一个悲观者一定要更乐观地活着啊。
要像看穿黑暗的必然一样去洞悉光亮的存在。
要像明了生的本质一样去发现活的意义。
要像深信一切虚幻一样去深信那些幻影中暗藏的火。
要在心底留一片柔软的所在,珍藏那些暗夜里的灯,绝境中的舟,一个陌生而关切的微笑。
它们闪亮、温暖、美好,足够让人怀着绝望继续热爱这不完美的世间。
若万物在夜里重生
那么,所有出走的都将归来。
从眼里流出的溪流和雨都流回眼里。
滤掉每滴水裹挟着的悲喜的泥沙和盐,每滴水都将不带杂质地汇入干渴的血管。
从唇齿间随意跑出的言辞将被阻于唇齿。
剔除词句里的褒贬,切掉隐藏的寒风、火焰、刀剑或琴声。
最后剩下的一个音素,将在无意义中包容所有的意义,它弹着金石的声响回落心间。
桑田将变回沧海,果实将重返种子,尘埃将归拢为岩石,所有混浊的眼珠都将重新闪动最明亮纯净的光。
身体沉入夜的海,世间被再次孕育。
黎明来临,万物初生。
我们忘记前世,重新学习智慧与慈悲。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2020年2期
洛迦•白玛,女,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选刊》《星星》《中国诗歌》等刊物。诗集《雪覆盖的梦园》获第七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