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昏
……那个人一定站在黄昏下。
接下来她要在团结路口转几圈，然后去火柴厂附近的小区，像寻找丢失的孩子。或者，她需要这样的一个过程，才能补全心口的缺憾。
其实，她没有来过团结路，也没有来过火柴厂。无数个日夜，这是多年的习惯，她就喜欢这么去想。她还喜欢在深秋的原野里，孤独地张望。之后，幽黑的房屋里，会满布她祈祷的经声，也满布吉祥。
……那个人一定站在村口的大路上。
这是多年的习惯，她要等女儿们在牛羊归圈前回家。然后去房前的菜地里转一圈，挖几棵白菜，蒜苗和萝卜。或者，她需要这样的一个过程，才觉得内心踏实。
实际上，她对女儿们的爱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补充。立冬之后，她会去一趟寺院，带来平安。
……我还知道，山上的那块平地她一定要去的。四周是野果林，她会采集许多果子，果子在她手里，像一个人的心脏。她会一直提着，直到春风吹，杏花开。
从田地里归来，她还会打开窗户，向门外的草滩望上许久。
现在，一扇窗就是两个尘世。
漫长的夜晚，我不敢闭眼，有点孤独。
她的身影占据了所有草原，也占满了黑夜的每个角落。
我想，村里一定也下雪了。
桑烟高升，高僧大德们诵着经文，可雪并没有停下来。我同样打开一扇窗，我只想看看那个人。
她一定会站在村口的大路上，静候着每个如期而至的黄昏。
身 影
从想象中无力抽身，也不能拥有这纯净的满布大地的白——
它让失去故乡的人时刻怀念家园的温暖。
它让失去家园的人无法遗忘熟悉的身影。
擦肩而过的光阴留下了遗憾和追忆，唯有河岸边的野丁香依然结满恩怨，随风摇摆。
我站在雪地里，望着远处的家园和故乡，听着风捎来令人悲痛的消息，再也捡拾不起伤心的泪水。
窗外是奔腾的车巴河，是寒风呜呜的叫声。大片草地静卧着，没有丝毫响动。群山沉睡了，没有任何表情。而那些看不见的生命正朝不可预知的方向迅速发展，壮大。我没有感到惊奇，因为有着同样的心愿。但必须要忍住寒冷，忍住忧伤和寂寞。
目送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已经找不到了活着的骄傲。或者，一句安慰自己的话，去平衡或缓解这种充满敌意的对抗。
应该出去走走了，走进那些暗藏生机的草丛深处，把寒冷和忧伤，还有不如意的想法统统关进心底，让它们像一棵棵小草，满布天涯海角，与霜结盟，迎风而笑。
但我必须要离开，因为挂念着，渐渐消逝在远方的她。
但我必须要回去，煲上参汤，让她感到暖暖。甘南的冬天凝聚着太多的寒冷。
我必须要回去了——
村口的路灯下会不会满是她的身影？
我怎么能够，错过半隐在村口路灯下的街景……
坡 地
坡地荒凉——
一团一团茬草开始腐烂。
牛羊来到坡地里，望了望坡下的村庄，然后走向风尖利的山梁。
我在村子中央的广场上打牌，喝茶，聊天，然后抖尽灰尘，消失在黑夜里。
一位长者给了我一把钥匙和一颗智慧的心，然后离开了我。
一树杨花悄然飘落……
一团一团飘落的杨花遮住我的视线。来不及转身，杨花已落在我心面上。
多年来，它们回旋在心田，让我久久坐在河边，看着秋后萧瑟的风景，满目怆然而多次失语。
这个时候，我就开始踏上坡地。
坡地向阳，安静温暖。
我梦见一名赤足的仙子，走过坡地，留下一地灿烂。留下了世俗世界里所谓对勤劳者的安慰。可我知道，那些虚假的光环永远不能掩饰我伤悲的内心。
她就在这片坡地里。她曾说，油菜花灿烂的时候，就出来看看繁华的尘世。
我的等待也在坡地里，油菜花开放的时候，我会来守护三千世界里的轮回。
原刊于《星星·散文诗》2020年3月号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曾获得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