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南登山记
与变动不居的人世相较,眼前的翠峰青嶂
应该算是恒常了吧?
这么多年了,一直守在那里,没有移动。
山间林木,既未见其减损,亦未见其增加。
涧水泠泠,溪流茫茫。
山道上,时见野花,偶遇山羊,面目依稀。
这一次,我在中途就放弃了。
我努力了。但认识自己的局限同样需要勇气。
我在青苔半覆的石头上坐下,向脚面撩水,
一种冷冽,来自峰顶的积雪。
梦 境
那雪下得正紧,山脊在视域里
缓慢消失。五只岩石一样的兀鹫在那里蹲伏,
黑褐色的兀鹫,五个黑喇嘛。
我从梦里惊醒,流星满天飞逝,像经历了
一遍轮回:一件黄铜带扣,拭去浑身锈迹。
那雪下得正紧,转瞬弥合天地——
梵音般的建筑,雕塑一样升起。
雪
静听世界的雪,它来自我们
无法测度的苍穹。天色转暗,一行诗
写到一半;牧羊人和他的羊群
正从山坡走下,穿过棘丛、湿地,暴露在
一片乱石滩上。雪是宇宙的修辞,我们
在其间寻找路径回家,山野蒙受恩宠。
在开阔的河滩上,石头和羊
都在缓缓移动,或者说只有上帝视角
才能看清楚这一切。
牧羊人,一个黑色、突兀的词,
镶嵌在苍茫风雪之中。
土门关之忆
风驱赶雪,羊群找不到家。
你攀在悬空的梯子上给藻井涂色,三只
首尾相衔的兔子奔逸绝尘,却
陷于循环之中。你用钴蓝
绘画天空。你的家人,沿着陡峭河谷
往屋顶背冰。
谁的嘴唇在吹雪?
你深中铅毒,体内堆积植物和矿石粉末。
谁撤去木梯,往你眼瞳里倾倒蓝色焰火?
土门关谣曲
有一年梨树开花,豌豆刚刚发芽
你骑马经过。空气中你的肖像被河水揉皱、
撕成碎片。
她们在弯腰劳作,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黑水罐中的清水,可以取用。
她们在死者的坟头旁搁下黑水罐,
下地劳作
你骑马经过。你会爱上
她们中间的一个:
她的黑瞳仁里保留了你逆光中的肖像。
从省城返回黑措
车子一直是在疾驶,
朝向远处的落日。
高原融化在静谧的糖浆里。
我有时会问自己,
能不能放弃
这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奔赴?
最近的一次,时值深冬,新雪
覆盖旧雪,树木
灵魂一样裸露。
我随一千只红嘴鸦,一千只中
有多少怀孕的红嘴鸦
融入落日的巢穴。
10月26日,经腊子口,前往舟曲
在峡谷之中。
绿色的取景框内:高大的雪松
成排向后倒去!一片雪,落在
挡风玻璃上。
车子行驶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
有一刻,我突然出神。
峡谷尽头
柿子树和枇杷木,正沿江岸交错燃烧。
舟曲之忆
枇杷树,在水边我想把你的头发染绿
眼皮涂上月光萤粉,用柏树枝叶拨开雾气
准备好了!静候古老的精灵出场
柿子树,我喜欢!但不摘取
那一串串被冰风吹得又甜又透明的
小灯笼。就像知悉秘密却并不道破
白天的市集上我遇见; 夜间
希望梦见你,抱着一罐酿好的蜜
花椒树,喜悦的花椒树,凌乱的衣裙
委弃在泥水中。你站在时间的坡道旁哭
你有理由哭。让我帮你清洗:
你的眼睛里全是悲哀的沙子
博峪棒槽蜂蜜
原住民穴居之巢;精心布置的
甜蜜、黑暗婚床:
新娘越多,王的孤独就越深。
在博峪①,油松高大,百花参差,
一万个蜜蜂新娘正在上路。
黑暗宫殿里,蜂王在呕心酿制,在
木头上
刻诗:
这孤独酿制的王浆,你来尝尝?
这孤独酿制的王浆,每个人,都来尝尝!
而我希望这古木穿凿的密室,在天光下
砉然剖开。
注①:舟曲博峪,产极品棒槽蜂蜜,系野蜂在腐朽中空松木中置巢,采山野百花,自然酿制而成。博峪先民尝试人工解剖油松,使之中空成槽型,覆合如桶(棒)状,蓄蜂筑巢。今人仿古法,大量繁殖。
日 记
此刻,至少有一百个诗人
在对付这场雪,凝视窗外:停机坪、
小区车库、滨海大道、田野和牧场……
在飞雪的意境中我感到自由。
写作是愉快的;穿上厚靴,裹上围巾,来到户外
在湿滑的河堤上散步同样愉快!
那个正在给雪人粘胡萝卜鼻子的小女孩的快乐
可以分享。
那个冒雪骑行的快递小哥后货架上的箱包中
有一打惊喜和祝福。
一个人可以放弃写作。
就像那位阁楼上的哲学家,放弃思考
专注于一匣来自古巴的烟草。
原刊于《诗刊》2020年4月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阿信(1964—)甘肃临洮人,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长期在甘南藏区工作。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诗歌写作,参加诗刊社第14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阿信的诗》《草地诗篇》《致友人书》《那些年,在桑多河边》等多部。曾获徐志摩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诗刊社首届“中国好诗歌”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