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帖
草枯了,风吼了半夜
母亲褪去腕上的旧银饰,老天爷就下了一场大雪
我烧再多的纸钱也化不掉一片雪
那年牧场上,也下了这样的雪
背着木桶出门的母亲,将空旷的雪野咬开一条豁口
我跟了一阵就被插在厚厚的雪中
背着一桶水回来的母亲,步履沉重、蹒跚
腰弯得厉害,艰难地,从雪中拔出我
让我抱着她的脖子,双腿分叉在她的腰间
母亲扣紧十指,托着我在雪中挪步
摇摇晃晃,水桶里溅出了水花
一些洒在我脸上,一些溅在母亲浓密的黑发上
多年后,我总是要为母亲洗发梳头
就是想把大雪中溅在她头上的寒冷清洗掉
可是母亲已经是累病累瘦的一具皮囊
我还没有帮她洗热头皮,疏散头痛病,还没有把两鬓的雪吹落
她却像一朵雪花回归了大地
那曾经溅在脸上的水,就一直留在我的眼窝
这场雪也一直追进我的身体、血液,骨头和呼吸
从此,我带上孤儿的标记在人间行走
越走越空,越走母亲银饰的响声越来越丁零
清明
风太冷,叫喊着,纷纷的雨
夹在落一片化一片的雪中
一些事物来不及融化,雪盖着
另一些事物,比如坟上的荒草
倾斜身子,就一下,又摇晃着恢复平静
象我们兄妹,上完坟一步两回头的离去
雪,静静地,又落在母亲的坟头
寂静的雪
廊檐下的灯是两只乡愁的眼睛
一直被风吹,被雪打
孤独的母亲一夜夜在灯光里走动或枯坐
很多时候我是提着委屈和拉杆箱在雪夜进家门
院落的光芒,雪盖不住
看见母亲挂的灯,心就会被泪水融化
有时,我怀着空茫之心回家
看到母亲的灯,仿佛一颗蒙尘的心被擦亮
生活中的不顺遂会被暂时消解、分散
母亲来电话说,她听见雪落的声音了
我知道那是雪片打在灯笼上扑簌扑簌的叹息声
儿女都是飞来飞去的蝴蝶
陪着母亲的只有落雪和院子里的光
檐下的那盏灯
从老屋到你的墓地
要穿过马莲滩和白石头散乱的山坡
若是夏天,一路上经过的事物:
先碰上浅蓝淡紫的马莲花,一丛一丛,开在这里,
开在那里,然后是油菜花、土豆、青稞地
其间有你躬身耕种的身影
现在是清明时节,高原的山坡、田野
依旧穿着雪花缝制的衣服。八百里祁连山
白得让我一眼望不到天堂
和天堂里的你。母亲,这么多年
我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白,就像这春天
一场接一场的雪,把人心下凉,把思念堆积成伤
大风一吹,山坡上的石头发出低低的声音
仿佛嘤嘤啜泣。每一声都是刀剜着心的呼喊
母亲,在吹疼骨头的风里,我多么希望像多年前求学归来
老远就看到你挂在屋檐下的那盏灯——
梦境
天空那么低,雪落得那么静
落在羊身上,风一吹,羊群往一块儿挤了挤
落在草垛上,风吹不走,它在高处眺望着芳华敛尽的草原
另一些落在母亲的屋檐下就不见了,只看见一灯如豆的星火
像针扎出的血,一滴一滴染红日子
母亲说雪越大,火越旺
旺旺的炉火让落雪时的昏暗光线变得明亮,清晰
母亲坐在斑驳的木门槛上捻毛线,像坐在光阴深处
她说一股毛线挡一股风
她要用这细细的暖护住我们最易冻伤的部分
雪自梦境落下
让我在隐喻中看到了一朵醒世的格桑
她是最白最亮的一瓣,落入我眼中
倏然融化,像那年十月,那个美丽牧女把我丢在人间
独自穿越草的故乡再也没有回来
无题
想吃母亲腌制的酸白菜,你说。
我知道你想母亲了,窗外的月亮向你诉说了什么?
星星落在你眼里,闪着光。母亲腌制酸菜的工序
忘记了,只记得她弯曲的腰身
在一口缸前起伏忙碌
喜欢母亲勒在腰间的蓝布围裙,可我不知道
清晨,母亲一旦把围裙系在腰间
日子就上紧了发条。我现在才明白
母亲的酸菜为什么好吃:她用一心窝的酸水
泡制岁月。而我们在菜帮子里
吃着母亲十指苍苍的体香
一株青稞
夕光打亮青稞的穗芒,黄金的语言
无法描述佝偻田野里的腰身是对土地
最虔敬的姿态
每一株青稞都是母亲的小儿女
也学母亲的样子,在土地上
在高原的最低处扎根
是什么让我低下趾高气扬的头颅
暮色中越来越匍匐在大地上的影子
淹没我,淹没堆得小山一样高的麦捆垛
而我还没来得及揉揉母亲劳累的腰身
十月的大风就抢先替她理了理鬓发
我看见轻霜下落
不忧伤
下雪多好,世界干净
阳光多好,明亮还在
你不能再说伤感的话。是的
母亲如果还活着,她面对苦难时总是
眺望落日,然后在暗下来的暮色里
点一盏酥油灯,忍耐,沉默,
悄悄地替小儿女们扛住岁月
现在我们要替她活够人间
把那盏灯持续亮下去
不忧伤,不浮躁,不吹灭好吗?
读书声把母亲心底的苦撵了出来
母亲在草原上住得太久了
住成了一棵低矮的草
一生的辽阔被学有所成的孩子们走成了各自的天涯
一棵草在草原的凄风苦雨中摇曳
向左弯腰,向右倾斜,都是生活
挤奶。牧羊。种青稞。酿思念的酒
小心翼翼为高海拔上长叶开花的土豆培土
蹲在田埂上扶正一株一株油菜花
像搀扶蹒跚学步的小儿女
苦着。累着。坚持不住的时候母亲就点起酥油灯
我们兄妹就在一盏盏摇曳着希望和明亮的光芒里
用母语,用汉语朗读课文,仿佛一句一句的朗读
能把母亲心底的苦撵出来,也只有这时
母亲的目光安详、平静,脸上漾着笑
像一棵草在灯光和词语里挺直了腰身
紫穗草在远处不停地摇晃
帐篷里升起的炊烟缠住了风缠住了雨
像祖母捻动的纺线绕住了纺轮
母亲和祖母柔声说着话,火塘燃着牛粪火,轻轻的火舌驱赶着凉意
苏鲁梅朵一开,天就热了。夏天就在紫色的花瓣上坐下来
我总是追着蝴蝶捕捉自己的孤独
很多时候我抛开风声、雨声坐在山岗上看一缕炊烟飘散的样子
远远地看见母亲和酥油桶,像一束被风吹来吹去的紫穗草
母亲双手抱紧木棒打一下酥油
弯一下腰
纤细的手臂。使劲,压住生活的重
那时,我喜欢视线里的高和远,喜欢翻动书页的声音
它比青稞的麦浪动听,比牛羊的欢叫悦耳。
那时,我想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
多年后我离那片草原、那塘火、那轻柔的声音越来越远
怀念的心却被祖母的纺线缠绕的越来越紧,越来越疼
暮色中走近草原,山岗
一片荒凉寂静,像我的内心
我在风中走失了亲人,在雨中走丢了自己
我不停地走,不停地找
紫穗草在远处, 不停地摇晃
风吹麦浪
田野金黄,涟漪波荡
青稞把半农半牧的村庄摇摆到云上
母亲坐在开满野菊的田埂上
采摘菜苗,养育我长大的青菜
一瓣有含钙的阳光
一瓣有清贫的月色
母亲说没有大学上一样可以活啊
你来听,麦浪在喊你的乳名——
梅朵,梅朵——
其实,那时我心里掠过的是一阵一阵狂乱的悲伤
为了诗和远方,我听不见身边的麦田在歌唱
看不清母亲那株麦穗已然枯黄
十月,母亲还未收完她的庄稼
岁月先收割了母亲
留在田野里的一块金黄,摇曳着孤独
麦浪一波随一波传递着风声般的呜咽——
阿妈拉——阿妈拉——
“大地屯满黄金,而我的人间空着”
梅里·雪,女,藏族,甘肃省作协会员。有作品见于《诗刊》《星星》《飞天》《散文诗》《滇池》《诗潮》《中国诗人》等报刊,入选《中国散文诗精选》《中国年度散文诗》《散文诗年度精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