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那曲
今夜 我睡在佛的身边
但还是梦着俗世
包括缺氧的小草
和青藏铁路上的民工
请为他们摩顶吧 佛
你摸得出白发和青丝的区别
就一定能够抚平
一个人内心的折皱
把铁路铺向布达拉宫门口的人们
都是佛的好亲戚
他们不需要磕着长头
佛已率领他的弟子
从布达拉宫高高的台阶上
迎了下来
在唐古拉车站
怕我们走不过这冰天雪地
谁把他的羊皮袄
横空扔了过来
除了雪白 就是白雪
车站还没有建起来
我们无法进小屋躲躲
站在比唐古拉更高的国旗下
仰视了一阵
那火红 就在我们的心里
温暖了起来
风雪中的那只老鹰
像一个人长发飘拂的头颅
他肯定把我们看成了
垒在旗杆下的几块石头
盐
今夜的星辰 格尔木的青盐
沱沱河的银碗里
雪水泡出咸涩的藏蓝
此刻 青藏线上铺轨排的工人
像扛着天梯的罗汉
手心里攥着各自的盐
现在几点了
世界屋脊上的灯还亮着
像来自佛的身边
闪闪烁烁的消息
扎西或者卓玛
青铜的雕塑
腥红的藏袍
身后是青海的长云
额前是西藏的蓝
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里
如果装上青稞
或者铺路的石子
风 还能吹动吗
只要经轮在手里转着
紫外线就不会直射
只是风有点晕
把远处五色布上的经文
吹成洒满当雄草原的牦牛
那天 他脸上露出微笑
听见牦牛也学会了用藏语
念出“感恩”二字
过昆仑山
在昆仑山口 我看见雪
怎样变成白云
这纯洁 无需说出
用雪搓搓还在疼痛的伤疤
雪水
就流出一个人的内心
一个人走向白雪
就像走向自己的白发
此刻我只注意到雪山
和一个人的比例
还有硬度
到格尔木看树去
在当雄的藏族小学里
老师给孩子们说
等你们长大了
我们到格尔木看树去
在安多的铁路工地上
一对热恋的民工说
等结婚那天
我们到格尔木看树去
在风火山的隧道指挥部里
满头花发的老总工
在工程进度表的最后一栏写着
到格尔木看树去
到格尔木看树去
到格尔木看树去
格尔木的树
到底有多好看呢
拉萨的早晨
经轮 从黎明开始转动
顺时针
把所有的佛叫醒
接着是左三圈 右三圈
左三圈飞着麻雀
右三圈飞着鸽子
绕着佛头顶的黄金
像翻动的经书
九月之晨
太阳端着一脸盆清水
小小的央金姑娘
蹦蹦跳跳 走在拉萨的街上
我看见她小小书包的背带
像我从地图上看到的
青藏铁路
青藏的蓝
是线装的
古典经卷封面的蓝
是大海对童年的怀念
是可可西里
去年被风吹走的大草滩
几朵青藏线上的白云
白得那蓝
正好让人有点目眩
那是今年三月的一个晚上
我竟然在兰州
也看到了青藏的蓝
钢蓝钢蓝的蓝
那肯定是白天经过兰州的
那趟列车 带来的
车上坐着一个写诗的朋友
他说青藏线上的天
真蓝
仿佛旧时古玩店老板身上
那件蓝缎子长衫
被风吹着
越飘越蓝
青藏的雪
青藏高原的一朵雪花
飞起来就是一片白云
青藏高原的一片白云
可以给全世界下一场大雪
我曾专门去看过青藏的雪
但没有带来一片雪花
只在兰州的黄河岸边
看见雪花一闪一闪的影子
一直闪向苍茫的远处
想起青藏铁路铺轨到那曲的那天
一场大雪
覆盖了藏北草原
延伸的铁轨 分开雪地
像格萨尔的羊皮袄
被风吹动的前襟
一扇一扇的
巨大的白色翅膀
就要把整个青藏高原
带着飞翔起来
青藏的声音
我到达唐古拉山口
正是佛午睡的时间
没有声音
没有一点声音
只有缺氧的风
从它从来没有吹动过的雪上
一下一下地吹过
断崖处的岩石
该是雪山的骨头吧
硬得就要碎了
没有声音
没有一点声音
但在我就要转过身去时
却忽然被声音的双手
拽住
那么轻 像风
那么远 像云
没有方向
像是来自雪下
又像是来自哪一棵小草
或者像一条哈达
在我的头顶飘荡
听不清歌词
就像听不清风和雪的歌词一样
只有旋律
像是天籁
更像是氧气
那天 我在唐古拉山口
就这样在寂静中
被打动了
有一首歌叫《青藏高原》
巨大的蓝宝石上
白云的哈达 飘荡
清纯的风 牦牛的毛
雪水流淌
一首歌里的青藏高原
藏青色的经幡
老鹰的翅膀
一只穿在袍袖里
一只露出冰雪
和阳光
察尔汗盐湖
我在走 天在看
当我站在察尔汗盐湖边上
像不像一粒被风吹脏的盐
此刻 阳光正亮 盐粒正白
我睁不开眼睛
是因为心里惭愧
我到盐湖来看看
就是来检讨自己的过错
我心里的那一点苦和咸
现在还不叫盐
当我戴上墨镜 察尔汗就远了
黄昏里一辆拉盐的卡车
从万丈盐桥上开过
我听见它的车轮上
甩出硬邦邦的汗水
原刊于《诗刊》2005年10期（下半月刊）、2006年第8期（下半月刊）、2010年12期（上半月刊），《中国铁路文艺》2005年11期等
牛庆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甘肃日报》高级编辑。著有诗集、散文集多部。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新华文摘》《中国新诗百年志》等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一等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多种诗歌奖项，获首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曾被诗刊社评为“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