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
东风车的轮毂敲到第十三下的时候
已经知道了第十九个同学辍学的消息
那个曾多次夺走我干粮的人,如今
两鬓斑白,做了好几个孩子的爷爷
雪夜的朦胧月色,总是和黎明如此相似
惦记着做值日生炉火的少年,轻易
就会掉进时间的漩涡。多年以后
夜半收留我的河南老师早已失去音讯
“把一切繁华藏进暗夜深处
四野才能,逐渐趋于宁静”
烤暖的双手,和晨曦里的诗句
始终紧握着,人世的温润
“多少过往,皆为序章。”
能够仔细咀嚼这些话语时
这个世上,已经没人
再叫我一声“孩子”了
那个月夜的雪,偶尔
还会在梦中落下
秋晨
风推着窗。合金的窗棂纹丝不动
朦胧的月色里,看不到古老的榫卯相连
这个暧昧的人世,能让我们捅破的
那层窗户纸,早已绝迹
街头的灯又清矍了一些,黄河对岸
爆竹声隐约传来,该是又一个远嫁的姑娘
拐过街角的公交车依旧热气腾腾
扫夜的人,你到来的时间是越来越晚了
我也许久没有看到,暮色和朝霞
如何给西窗铺上一层温暖的橘色
一场又一场大雪落在甘南
牛羊和马匹,回到了温暖的山坳
风,急促地穿过卓尼普
高高的山冈和深深的壕沟
那些埋进大地深处的亲人
就开始,入梦而来
秋天
必须在一片风里找到你
云不再压下来的时候,天空
就只剩下了空洞。雪也吹过去了
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一茎衰草
紧贴着山冈突兀的额头,并没有看到
鹰在盘旋。也没有看到惊起的野兔
或者,一掠而过的彩色雉尾
我们的童年,早就这么结束了
那年,知道自己回不去了的时候
就把家信,全部烧了……
霜降
一朵菊以高贵的姿态盛开在安宁一隅
大河正以退缩的方式告别十月
越来越冷的北方,一棵又一棵树
用短暂的斑斓掩饰无法回避的零落
母亲从湘潭发来的视频如此遥远
她说年岁大了,腿脚不太灵便
照料蹒跚学步的孙儿已经有点吃力
妹妹的阳台上马蹄莲如约而开
大雪封堵的甘南,尚有
那么多的温暖足够我们思念
三十多年来,我穷尽所能
在故乡的星空下寻找一些缝隙
借以安放那些漂泊的尘埃
人过中年,才慢慢明白
惟有血浓于水的亲情,才能
为你缝补,最后的衣衫
十月
整个十月都得从姑母的生辰算起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兄弟姐妹们
尚能带来,故乡丰收的讯息
母亲又要到温暖的南国去了
一片秋风里的北方,薄如蝉翼
“你要学会心存悲悯,任何时候
都不能对别人的病患幸灾乐祸。”
敦良的少年,摆出来的棋谱
不够杀伐,缺乏诡谲,满目和气
——在这个争强好胜的年代
更多的时候,我们还得学会
拙于攻防,不擅博弈
九月
第一片秋风落下来的时候
带你来看这排挺拔的银白杨
偶尔,翻卷起来的叶片
闪耀着生命的另一种色彩
“给所有的平凡都赋予意义,
世界就会变得十分美好!”
在我们站立的北方
一树树的葳蕤,正走向凋敝
“它们的鸣叫已经没了夏日的清脆,
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秋天的末尾?”
养在竹笼里的又一只蝈蝈死了
是这个九月,最伤心的事情
孩子啊,即便人世只剩下了悲凉
还是希望像祖先一样
对万物众生,都能发出
由衷地赞叹
竹叶
在我的高原,所有的竹子
都长得低矮,局促,其貌不扬
只适合扎成扫把,抚慰大地
一如那些黑脸膛的族人
时刻把腰弯向地面,点着头
感恩每一滴雨露
1985年的春天,伯父带来的酒瓶里
安静地躺着,一汪淡绿色的诱惑
宛若,高原上星罗棋布的湖泊
多年以后,我漫游祖国大地
在遥远的南方,亲眼目睹了
巨大的竹林,遮天蔽日
入口的这杯竹叶青
尚能勾起,三十年前
那汪碧色
苍耳
避开人流,往黄河近旁走了走
几株歪歪扭扭的柳树,倒伏于芦苇丛中
四周,突然就静了下来
静下来的时候,就想起了您
想起您陪我栽下的那棵白杨早已枝繁叶茂
想起您带我伐掉的那个树桩,应该还在
丛林的某处突兀着年轮。想起此生
居然一直没有记住您的诞辰
想起余生,我又在努力
忘掉您的祭日
回到岸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母亲还在和妻子说着话——
几枚苍耳,贴着裤脚
宛若人世的牵挂
原刊于《飞天》2020年第11期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收入多个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