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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庄欣 作品


渐行渐远的背影


            嘎代才让

 

天空泛黄,继而阴到晴撤走迷雾。


祥云浮现。

老人说那是吉兆,让牛羊一点一滴记住

漫山遍野的草。

那一刻,高原气血汹涌

诸神搀扶,我才会有意无意地说句:

别来无恙。


有人乘机爬到山顶,像个小孩那样

看着远去的背影嚎啕大哭。


被雨水击打,风沙包围

一截一截的小路时而被洪水冲垮。


将春夏秋冬的身子,投身于大地

佛陀却错过了史前的你

抵达寂寥的暗夜,闪烁的星宿不肯睡

深情地望着穿戴生锈的你。


渐行渐远的你,卑躬屈膝

或许是我轮回的父亲。



在中原,想起像父亲一样的人


            那萨

 

风在流动,风中有火,掏空身体里的水

肉体的重量,给夜里的饥饿提供血液

据说,酥油的味道令味觉更加甜腻


穿过朝拜者的影子,从匍匐的身躯里起身

尽量,保持对世间的谅解


体谅,像父亲一样的人

曾在陌生的街头汗流浃背

郁郁寡欢

骨头像酥油一样溶化


风雪,点燃生的信仰

家在高峻的海拔之上,从而

我的体内囤积了过多的雪

过热也会一样

郁郁寡欢


崭新的庙宇间呼吸风

看到梦里的孩子,世间的父亲

牵着恒河水,在我的眼眶里吟唱

吟唱水,吟唱火,吟唱天边的云层


日落长河,长河远于大地的忧伤

向长眠于地底的辉煌,腾出滚烫的高度 

保存,时空对记忆的留白


像父亲一样的人,长在市井

长在庙宇,长在延伸的血液里


月光在重塑的黑夜里停顿

购买乳白色的脚,像风一样

通透、不羁

在父亲的骨骼间

来回奔跑



最后的抒情


            德乾恒美

 

我给你擦屎、接尿

有时候你会望着我,问我是谁

操一口浓重的卓仓乡音

 

氧气罩下,你在喃喃自语

当我轻轻取下

一首歌从你口中欢快地唱出

 

那是你童年的歌谣

在阿伊桑迈脚下

赤脚,放着羊

 

在高山灌林之间

午后的阳光太耀眼

你用一件皮袄就可以蒙住整个世界

 

风雪来临,羊群走失

父亲爬上了山峁

雪纷飞,羊群抱成团

 

耳畔朔风回响,呼呼呼

风在山坳闪了腰

一群野鸽子唿哨而过

 

在话语与沉默的间隙  

英武骑士落入黄昏的尘埃中  

征战的神话实在太久远  

 

风吹过土坯屋顶  

成群的喜鹊飞过树林  

女人们把吉玛梅朵盘在头顶  

 

她们一步一停歇,背着木水桶  

在林间歌唱古老谣曲  

合着炭火味的土豆晚餐  

 

我看到你赤脚晚归的身影  

穿梭过密林的泉水边  

那古老的泉源,紫外线密集  

 

后来,我给你擦拭身子  

双手紧紧抱住用哈达包裹的温热骨灰袋  

像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  

 

我怀抱你去了遥远的雅鲁藏布  

你顺流而下  

想象万千只莲灯漂浮在远洋  

 

漂浮在远洋  

海水的波浪在拍打岸崖罅隙  

像灵魂深处披着长发的歌手弹唱的乐音



他一直在那里


            旺秀才丹

 

他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

我们眼前缤纷缭乱,看不到同行者

周围充满喧嚣,听不到他说话


他一直在那里,在他出生之前

以及离世之后

有些人记得他的事迹,和生日

大多人脚步匆匆,不知道他是谁


他一直在那里

或许我们机缘具足,蓦然回首看到他

或许在狂欢后的独处,或疲惫的航行后

靠岸时想到他


他一直在那里

怀揣着航海图和指南针

为需要的人们指引道路

他也藏有满腹的灵丹妙药

他的处方,被人们到处传诵


他一直在那里

我们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需要走许多弯路

我们听到他的声音,明白他的话语

又需要很多年


他一直在那里

我们想起他,为他歌咏唱诵

凭籍音符和词句,尝试触摸他

有些人就此认出了他,从此和他在一起

另外一些人,轻风使他们翻过这一页

匆匆向茫茫前路而去



倾听


            王志国

 

风从远方吹来

大地上到处是倾听的耳朵


风用吹拂

把内心的话语说给万物听

时而微弱,时而狂躁

只有草木最忠实

一听到风说话

就默默地弯一弯腰


不像我年老的父亲

即使带着助听器

也听不清世间的声音

在母亲的坟前

一坐就是大半天,谁喊他

都不应答



高原极地上的存在 

——致高原的父亲们


            班玛南杰

 

办公室窗后有片林子


很小,小到能数过数来

但在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的高原

它很大,大到几代人耗尽生命

走不到尽头

那些高贵的种子

在永久的冻土中呼唤一个春天的到来

四面八方的风

齐心协力凝聚撼动新纪元的力量

每一道年轮艰难而执着地攀升在雪域高原

仿佛不可抗拒的神力

再次在世界屋脊临摹人类初现的轨迹

这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甜蜜的抒情

这里有时代的轮毂轧过坎坷的铿锵之音

这里有苦难的钝刀劈斩荆棘的咏叹之调

对于这里的山,籍贯都在低处

对于这里的水,故乡都在彼岸

那些竭力伸向天空的枝叶

到底是看到了什么

我频频仰望根植于冰雪的一种孤独

它们用纤细的身姿稳住狂风暴雪

那些枝芽一次次吐露从湍流旋涡中攫取的露珠

它们永恒而唯一的爱——

挺直脊梁让春天的贺礼如雪峰加冕庄重登场

让秋风的寄语渲染金色的原野

 

这不仅仅是一次诗意的描述

如同正有一只鸟儿愉快地飞上枝头

那是谦卑而骄傲的回归

那是时空向岁月的赞美



父亲的荣耀


            阿顿·华多太

 

记得那时候,山的高大无比

可能与自己矮小有关

故乡一脸土色,像春的弃儿

唯一的窗户,使我家屋子

安静得像一个幽深的峡谷    


土炕上暗光涌动,久病的爷爷

在父亲怀中,用微弱的声音

指示母亲沏三碗茶,碗口粘三块酥油

在方形的炕桌上,三碗枣红的茶

如同三枚红铜纽扣

紧扣着爷爷、父亲与母亲


这时候,爷爷支支吾吾

祝福词垒满了整个屋子

姐姐在我旁,轻声抽咽

守望的大人叫哭声离炕头远一点

不一会儿,爷爷的声音停了

那些华丽的词,骤然变成黑白色,与简陋的屋

融为一体。我抬头就能看到

被烟熏得黑乎乎的一排椽子

爷爷呼出最后一口气

睡着在父亲的臂弯,如一个婴儿


那年我十二,父亲四十二

在父亲面前,我只是一座丘陵

高大而又伟岸的父亲

像村背这座山,像山顶

那一杆不能倒下的嘛呢旗

两天后,爷爷变成了一小袋骨灰

摆放在神龛前,酥油灯光之后


第四十九天的清晨,我背着骨灰袋

背着爷爷——一位沉睡的婴儿

爷爷背我的年代,也该是这样的

人生啊!不过是祖孙相互背过的一小段路

和父子互相怀抱的一段距离

我随父亲攀登到先祖天葬的山梁


一块被雨水清洗过的巨石

在山腰等待着我们到来

若是在爷爷的童年,它可是神鸟的餐桌

亡者有权在此举行最后一次施舍

父亲煨起桑烟,在柏木的清香里

解开袋口,顺手把骨灰洒向山坡

以耕田时播撒种籽一样的姿势


自那以后,父亲就接替了我们的王位

他率领六男两女八个子民

在田地和牧场的疆土上

一路含辛茹苦,殚精竭虑

直至把我们立为国王或者王后

父亲流过的心血与汗水

已凝结成我们终生的财富

而我们,一直是父亲毕生的荣耀!



我的油画:播种者

——致父亲


            扎西才让

 

春野如黑色颜料厚重黏稠,


那高峰融雪,也似浊流,

将画布上的山水悄然溢开。


尖锐而弯曲的树枝上,

是零星的几点绿。这绿

突破画框,延伸到室外。


沉默的播种者,暮光,

迟早会照亮您红扑扑的脸膛,

晚风,也会抚慰您粗糙的手指。


直到您的女人升起炊烟,

您的四眼黑狗,从房顶上

看到您的身影,大叫起来。



再致父亲


            刚杰·索木东


比您更老的亲人们,尚健在人世

这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我们说起您的时候,说起您的最后一个端午

说起您用麝香和冰片泡制在古法里的艾绒

都已经能够保持十分平静的语气了

我们甚至说起了更加遥远的往事

说起流落在迭部一带的红军

还有纷乱的日子里藏在窖里的那些生命

“有些血痕,是不能完全记录和讲述的。

他们的后人还得不受影响的好好生活。”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小说素材啊!

等闲下来的时候,您再详细讲给我听。”

窗外的大河正在迟迟缓缓地向东流去

夏季的风,正在迟迟缓缓地吹过天空

一只绿色的蝈蝈溜出笼子不知去向

这是它该有的自由。一个焦躁的朋友

突然在午后反目,这也是他该有的自由

当我的亲人们再次聚拢在一起的时候

这座临水的城市就柔软了下来

露台上的晨光和虫吟

会在寅卯交际时刻,准时醒来

所有的日子就都柔软了下来



父亲,您远去的十年


            耶杰·茨仁措姆

 

那时,我在您强壮的臂膀上

淘洗时光

我在您爱的旷野里

肆无忌惮

 

如今,您远去的十年

我开始擦亮思念

金属质感的光阴中

重拾一次次复活的时光

每一步的几世轮回

尤如声音的词汇

穿越隔世的情愫

不曾修改的时光掌纹

像光束从四面八方聚拢

人世间思念的温暖

在光的流动中

延伸生命的距离



父亲种下一棵桃树


            纳穆卓玛

 

那年,姑姑带来林芝野桃

父亲把一颗籽粒

种在我家门前的花园里

五年过去了,桃树终于开花了

“野桃不中看,但好吃,喂养过我的童年”

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

我对秋天多了几份期盼

渴望枝头上的每朵花结出的果子

能尝到记忆中的甜味

 

今年拉萨的雨水太多

桃树枝叶更加茂盛

仿佛那里隐藏着更多的风雨

如果父亲还在

他一定会让人修剪过盛的枝桠

父亲说,删繁就简的树木

它的枝干更粗壮,不易被风雨折损

能更久地撑起一片自己的天

 

如今我才明白

那时,父亲种的是故乡

现在,生长的是我的记忆



父亲


            此称

 

父亲已经在落日之前翻过所有山头

遥远的余晖中,只有一群黑鸦在盘旋

父亲,我找不到森林,回不到雪山

只记得闪着光芒跑在暗夜里的骏马

父亲,石头生长的速度快过青稞了

我留守在您的村庄里

站在您的麦地里

试图遗忘和您有关的万里山河

父亲,请留给我一寸土地

以便安置我的梦境、记忆、声带

还有不断丢落在地的骨头

父亲   



父亲


            夏加

 

你是仰面躺在麦垛堆下的一根枯草

削瘦,干瘪,从不具备燃烧的能量

 

年轻时你喝酒取暖,梦想着成为麦子、青稞

成为建筑,成为果园,成为大寨暖黄黄的灯

 

春种秋收的峡谷轻于一朵云

芟刀和犁头之外,候鸟赶着你的白发光阴如箭

你看着日头从东方升起又从西方降落

开始害怕天黑

“夜又长了!”从烈酒到犁头

是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你在我细小的心脏里埋下一块冰

不苟言笑又胆小内敛

在每一根堆积的麦秆都干燥如冰的时候

你就躺在高高的麦垛堆下,数着白天的一分一秒

 

“夜又长了!”黑夜把黑色的脸照得更黑


主持:那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