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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藏地 心有风马》,龚学敏著,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出版,2021年9月


用雪花锻打成的白色牦牛

 

水黄昏的手收割青稞四散的声音。

鹰的唳叫是天空坠落的雪霰子。

麻雀掠过的杂乱名字,和水逃遁的姿式

击中斑鸠勾勒的往事,冷杉齐整地沉默。

被风一一洞穿。

我看见一尾红色的鱼,走在

民谣、羊和水草的尸体前列。

 

石头傍晚的花朵,

是雪花锻打成的白色牦牛。

 

木制的刀,在石头砌成的掌纹中,

迷失她们的羔羊

和女人背水时落下的松针。

 

折断编织了一条河的影子,和远处

及地的蓝色的小辫。

 

白色牦牛的双手

浸入铃声的银子。青稞转身的黄昏,

一棵棵草开出了雪花。

 

 

把路上的雨滴带回家的妇人

 

童话的雨,透过锦鸡藏语发芽的羽毛,

落在手挽蓝色的巢里。

路上的妇人,精致的鸟爪和裙裾

收割蓝色中的果子。雨中说出的话

成为雨生长的肥料。

 

一场雨童话的注脚,把一丝黑发评成一个

黑夜。风把拼凑的梦话吹成一棵花楸。

风把风吹在风中。

风把亲人的影子吹进歌谣里。

 

把路上的雨滴带回家的妇人,用风的名字

喂养麝的爱人。

 

 

雪一样迎面而来的嘶鸣

          

用冰飞奔的马群,把铁撞击出的鬃

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林鸮唯一温暖的求偶声,

在雪片中磨刀。

针叶林的空洞

铺垫食物硕大的虚心。

 

潜入蛇冰凉的雪中,

面孔用虔诚,渐渐陌生乌鸦的眼睑。

一枚叫做嘶鸣的雪

撞在冬天的藏袍上。

 

一群用好马嘶鸣的雪,

向四周散布林鸮掠过的清晨。



在九寨沟的丛林中穿行

 

是谁在阻挡那滴从空中坠落的雨。如此洁净的

是水与水之间透明的爱情。

 

在九寨沟的丛林中穿行。黑颈鹤的目光,被秋天

绽放成一朵关于思念的菊。与一位叫做桦

的女子擦肩而过,我的肩就成了会飞翔的

红。在秋天那边。

在爱情中才会用声音飘洒出雪山的那一抹白。

 

一滴身着爱情盛装的水,穿行在树枝们好听的

名字中间。

把一朵朵叫做羊群的花开在坡上

太阳就出来了。

把一枝枝叫做鱼儿的叶飘在风中

月亮就出来了。

 

把一句句叫做诗歌的藏文,挂在九寨沟梦幻的

枝上,那滴雨就坠进心里了。



一枚阳光的蝴蝶 

 

在阳光们正在凝固的正午,一枚硕大的蝴蝶

把阴影像种子一样,播在季节的背面。

四周的寂静,如同全部的声音,与睡眠中的缄默

 

被称为正午的阳光。在一首诗形成的过程中

我看见惟一鲜活的事物,是那枚说话的蝴蝶

和她饲养的文字。

 

是正午时分,可以自由穿行在树叶和我之间

的一段歌谣。河,在远处悄然无声

河的身上,闪烁着阳光们黄金的蝴蝶和她们

的诡秘。

 

一地的阳光。和一地的黄金花朵。

还有一地女人们黄金锻打成的气息。和硕大的蝴蝶

 

正在诱惑我的爱人以及已经学会飞翔的书。并且

可以把所有被阳光抚摸过的梦的衣衫

和我的手掌,幻化成她们的声音

 

 

九十九只藏马鸡飞翔过的天空

 

失去了风的风景,被一枝默颂经文的冷杉和一条年事已高

的藏獒,支撑在天边。

 

一只体态臃肿的藏马鸡,栖息在自己空洞的

鸣叫中。终日的舒展与最后飞翔的

是一天天黄金起来的树叶。

 

一枚途经羽毛又飘进水里的雪,是水。

长成树的杜鹃,把心境放在牧人唱过情歌的

积雪的路上。远处的帐篷和惟一的妖娆,是女人

炊烟般言语的腰肢。  

 

九十九只藏马鸡飞翔过的天空

可以在目光不能抵达的圣洁中,透明着下雪。

我看见所有诵读过的经文,聚集在天空之上

惟一的天空。

 

九十九枚生长在水面的雪,是天空中藏马鸡的羽毛。

 

 

沿着一匹枣红马嘶鸣的姿势

  

沿着枣红马嘶鸣的姿势,可以看见一成不变的阳光。

春天是随着河流,滑进我的手心的。

在四月的草地,一支柔弱的歌,站在夕阳的寓言中

所有能够开放的花朵,在手指宽的一夜之间

用一匹马,一匹枣红色传统着的马的姿势

开满四月之中,草茎般排列着的日子。

 

与一匹马生活在同一朵花中,可以听见质地透明的月光。

歌声是随着草的生长,伸进我的手心的。

在没有翅膀的夜空,一滴晶莹的水,飞翔在歌声之中

所有的爱情,都在等待草尖上娇媚的露珠,和传说中

一匹马,枣红色的长鬃掠过的放肆

 

在四月。沿着一匹枣红马嘶鸣的姿势,可以触摸

到她们惟一的爱情。

  


雨下在各莫寺的佛塔上

  

在阿坝草原的腹地,在羊群们从四周云朵一般聚集

而来的各莫寺。我唯一能够仰望的

高度,是蓝色的空旷历经苍劲过的天

和太阳的光芒们居住的佛塔。

 

雨下在各莫寺的佛塔上。此时,我正在佛塔

的旁边,寻找那只迷路的羊羔

 

你无法感知为什么如此洁净的水,会降临

在被称之为至高的姿势中。你无法视见

被月光透明了一千年的水,成为水银的过程

 

所有的飞翔都终止在从天而降的花朵之中

我看见了这些花朵与众不同的名字了,看见

以花朵为食的羊群和她们的羊羔了



女人们的海子

 

飘在最后一滴雨的身后,雪字一现,

便是白头。

 

海子用女人的颜色装饰水面。

下雪了,声音们天鹅的翅膀

整齐地掠过森林的封面。

用桦树走路的女子,

把阳光系在腰肢上青稞回家的路上,

把斑鸠飞动的名字植在水中。

 

一柄水做的伞,被水的手撑进

藏语低矮的灌木丛。雪片中柏

的身姿在波光的巢中,

用羽毛轻盈皮肤上捆扎的风声。

冬天是一尾鱼剔透的女声

在狐皮帽的阳光中叙述,并且,

凝成一句叫做冬虫夏草的

海子。

 

前面是名叫九寨蓝的海子。走在

后面的,是一位叫做藏族的女子。



雪原上抽象的女人

 

谁是这场大雪孤独的树上,最高处的那朵雪花。

迎面而来的女人,端座在如同莲花的马上。

 

迎面而来的不仅仅是比冰还要纯粹的风

声音们的羊群躺在雪花白色的羊毛下面,一动不动

 

所有的雪,源自远方洁净的山冈,和女人头上

红色着的头巾。其实,那匹被我的文字喂养过的马

 

天上的雪一下来,就长成那棵栖着鸟的树了。还有

白色后面读过诗的那一缕火苗。

 


卓玛

 

其实,鸟的遥远就是在风的方向中

唱歌的羽毛。颜色们随风而逝。卓玛。

那位和夏天薰衣草的紫色一样清爽的女子,

用腰肢上年轻的珊瑚播撒云雨的女子。风起了。

月光里爱情的树枝上

有人用银子的嗓音说话了。你看见了月光中

用恋爱飞翔的鸟鸣。

 

草原上所有曾经花朵过的草,从心中浸出了

可以动听的姿式和女人的绿松石。

谁知道遥远以远

我的手指,究竟有多远才能成为羽毛

滑过卓玛用雪花淋浴过的声音。随风而至

的是与我情同兄弟的骏马和

它飘渺的长鬃。

 

站在遥远的远中,卓玛狐皮的帽子,把妩媚

的狡黠一遍遍地深入到水透明的背面。

谁写有青草气味的盒子盛满了情歌。谁用情歌

在宝石镶嵌的盒子里,流淌着

遥远的月光。

 

其实,一只叫做鸟的盒子,来自远处的帐蓬

和苗条的树。来自树枝上唱歌的哈达

和用哈达的白色织成的

卓玛。



松鼠

 

一只缀满藏语的情歌,上山来了。

松鼠用窠蔑视周围的云烟。

 

杜鹃们一夜之间飞成丛林。

朝着白天的白漫去的是花,

朝着黑夜的黑逝去的身姿,是假寐的

松鼠。

 

藏人的马,驮着经书中的阳光,

从山冈的乳名中走来。

蝴蝶的影子是藏人前面的藏人

一抬头,

天空就蓝得不是蓝了。松鼠把遍野

称为杜鹃,

朝天上走去。

 

稀薄的清晨挽着松树的梦魇,

杜鹃花妖精的腰肢,坠进

露水发芽的念头。

松鼠嵌在青石上的身影,被风一拂

跨在藏语的桥上。

 

我看见一只松鼠,是藏语的杜鹃林中,

一枝用芬芳逃窜的蕊。

 

 

青稞酒之一

 

一滴酒种进酒碗的银子里,像是

一粒青稞攥在手心春天的隐私里。

用月光熬日子的女人,

把长发的味道飘到河对面插满经幡

的水草中。

月亮用女人藏语的体温发酵青稞

黄金的名字。

 

青稞酒的羚羊走过山冈,风一吹,

坡上的花就盛开。

 

一种叫做青稞日子,

被藏族着的女人,用目光一揑,

就成酒了。

 

 

一羽鸣叫

 

把白色铺张开来,冬天说出的话

挂在巢的背景中。时间一丝丝地,

被风,吹成

羽毛的鸣叫。

花楸树的眼睑走在雪地上,陈年的

火苗,把熏蓝的故事

映在冬天透明的乳房后面。

 

雪色的长裙,走在鹿千年的梅花上,

手指从长发的歌声中被掠过。

 

贴在雪片上收敛的耳朵。一羽会飞的

鸣叫,

把我遗忘在木筏结构的身姿后面。

 

在空洞中遗忘的,是一对白色石头

冬眠的蛇。

在透明的手掌上奔跑的,

是一滴念过经的冰

化成的水,坠落在叫做坠落的过程中。

 

走动的花楸树,把手伸进经文的宽容时

看见了一枚雪花的年迈。

用银子收拢的鸣叫,

是鸟累了的雪花。


龚学敏创作谈


        就在两天前的早上,甘南藏区的冰雪路面上,车子出了小状况。穿着秋衣的我们,站在气温零下的草原上边聊天,边等保险公司的理赔结果。我给司机讲,年轻时,我在草原上追着打过狼。司机说,难怪刚才车子晃时,你那么淡定。当时,我对淡定二字,很受用。到了中午,在温暖的屋子里吃藏餐时,大家已经忘了早上的惊险,一切都在温情中放松。突然,抽烟时一举手,肌肉一阵酸痛。我这才知道,所谓的淡定,是不存在的,只是自己没有感觉到紧张而已。抓着把手的手臂,不需要大脑的指令,已经把危险传递给肌肉们,并且,迅速作出了应对。

        讲这些的原因,我在想,在没有意识到什么将会发生时,我们的有些机能,已经在帮我们应对着这个世界了。诗歌会不会在潜意识中,比我们反映得快些,并且比肌肉走得更远些。

        这本诗集,是我30年藏区题材写作的一个选集。一是大致按时间排序。二是有些作品作了一些改动。三是30年的人生就经历也好,写作也好,可以分着一些阶段。每个阶段,我选了认为有意思的,在读者眼中不一定是好的诗作。

        关于书名,最早我想用书中一首诗的题目。后来出版社的朋友认为要重新取一个。于是,重庆的一位靠策划为生的朋友想了几个出来,最后与责编一同定了这个。据说,这位朋友的公司最大的开支除了给员工发工资,就是请诗人喝酒。现在写藏区的人越来越多,其实,藏区的那些表象不重要,关键是心中要有风马。一个人本是怎样,心中的风马就是怎样,不管写什么题材都不重要。

        昨天下午开会,和几位同事一起看一个稿子。一位说,最后需不需要加一句类似扎西德勒的话加深下语气。集体大笑。我说,扎西德勒一般不写在稿子上,心里有了,读完后,自然就讲出来了。这和心有风马是一回事。

        突然想到,在苍茫的高原上,我们都是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影子。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回到土地中去。并且,消失得干干净净,如同我们从未来过一样。 唯有这样才配得上苍茫二字,才配得上大地二字。

        诗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我们的影子,有什么样的我们就有什么样的诗歌。年龄大了,才知道写诗需要用内功。

        没有社长、责编、诗人吴向阳兄就没有这本书,他鼓励我再写一些新的诗作加到书中,我没有写,辜负了兄的好意,对不起。如果今年春天,我在重庆出差时告诉向阳兄的那个减肥密籍有那怕点点的成功,我的内疚也就少了一些。下次见面,真诚地希望他瘦了一点。因为他是我唯一见到的一个在酒局上因为别人的情歌唱得好,自己抱头痛哭的诗人。那天的自助餐,除了讨论减肥,一位抄完了《红楼梦》的诗人、书法家教授说他准备抄《道德经》《论语》,我说,抄这些的人太多,要抄就抄《金瓶梅》,教授当即表示这个主意甚妙,不知他抄到哪里了。说这个的意思还是要回到写诗,写大多数人能想到的,做到的,其实是浪费自己的时间,或者生命。


2021年10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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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学敏,1965年5月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九寨沟县。1987年开始发表诗作。1995年春天,沿中央红军长征路线从江西瑞金到陕西延安进行实地考察并创作长诗《长征》。已出版诗集《九寨蓝》《紫禁城》《纸葵》等。《星星》诗刊主编,四川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