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风起

 

又起风了。风里藏着沉闷的钟声

再一次打磨着异乡孑然的身影

 

风是一把锤子,追着想要逃避的那个人

像父亲追着淘气的儿子,老师追着逃学的孩子

警察追着逃亡的嫌疑犯……

 

风不言不语,埋头锻打,将我们

一会锻打成魔,一会儿锻打成佛

细碎的思想串成珠子,困住双手和翅膀

 

直到将我们锻打成一把刀

藏在看不见的风里,藏在怀里

藏在袖筒,彼此取暖


原刊于《诗刊》下半月刊2021年第1期



母亲的油灯

 

灯光昏暗,轻微晃动的火苗

温暖。像挂在老屋墙上的照片

发黄,甚至模糊,但心里踏实

 

一盏油灯,搁置多年

被母亲重新点燃。逆流的时光

返回牛背和野菜的根部

 

一群蚂蚁匆匆搬家,几只燕子

衔泥筑巢,一粒种子破土发芽,她明澈的眼睛

窥见:一滴露珠里无数星辰

 

母亲把油灯擦拭成骨骼,脆脆地响

擦拭成月光,盖在我们身上

擦拭成一团火,烧暖一家人的土炕

 

母亲不停地擦拭着,像四十年前那样

重新活了一回,重新擦拭我们兄弟三人幼小的身子

和缝缝补补的日子,满脸光亮

 

原刊于《诗刊》下半月刊2021年第1期



在高原

 

像期盼一封远方的回信,高原的春天

姗姗来迟。冰雪消融的地方

苏鲁花用自己的坚韧,一遍遍

弥补生活的空白

 

烟花易冷。我没有奢侈的赞美词

让寒夜拥有足够的星辰和温暖

风的羽翼打开又合拢,像一本旧日记

藏满时光的跫音和梦的气息

 

在一个人的高原上,我埋下冰雪的

晶莹和寒气,也埋下明亮的歌声

我相信,风吹过时,你将亲手打开

这尘封的、这寂寥的、这辽阔的

——山川


原刊于《诗刊》下半月刊2021年第1期

 


我们的一生

 

高原风大,我们的一生

都在执拗地与风搏斗,与风赛跑

与风抗衡……

直到,彼此都累了,才握手言和

 

高原风冷,我们的一生

都在风中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足够的冷静

足够的力量……

风,是时刻照见我们自己的

一面镜子

 

高原风长,我们的一生

都在说一阵风的话,做一阵风的事

走一阵风的路……

风,变成我们遁世的隐身衣

从喧嚣的言语间,从难以命名的病痛里

抽身出来,让孤独

成为真实和幸福的一小部分

 

原刊于《诗刊》下半月刊2021年第1期



秋日

 

草先于树叶枯黄

水更清澈,更湛蓝,但先于雾冰凉

像昆虫,先于你我感知万物兴衰


每天清晨,我要经过一条深巷

苏醒的事物,星辰般寂寥

我们在秋日,却痴迷于落叶以外的事


云,在上升,越来越高

高过一对对羽翼所描绘的领地

云,在远行,越来越浅

浅过一次次虚伪而廉价的赞美


雪,将要来临。我们都是草叶

任风摆布,较于昆虫,不确定性

只增不减。而在高原之上

我们终归寂然,也终归明亮

 

原刊于《诗刊》下半月刊2021年第1期



无题

 

云朵以抽象的雨,供养草原

脚印和小草便拥有相同的密度和气息

 

你以抽象的雪,供养爱情

眸子和湖泊便拥有同样的洁净和孤单


原刊于《椰城》2021年第2期



雪夜书


当我写下:亲爱的

这泛滥的,贬值的,腐朽的三个字

我就无法继续像雪一样漫溯

 

但雪,就落在屋檐上,院子里

觅食的灰雀,无视天气和季节

她,始终没有放弃拥有食物的任何机会

 

黄昏没有界线,雪是高原的过度句

读一句,就老去一截。直到

一盏油灯,被点燃,光圈里天末凉风

 

而雪,依旧前赴后继,漂白的山峦

像一座座坟茔。我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站成坟前一棵流泪的树

 

万籁俱寂。唯灯光晃动如豆

像落入水中的月光,一触就碎的时光

终究,归于寂然的一生


原刊于《飞天》2021年第6期


 

夏日

 

风一吹拢云,雨滴就落下来

敲成你身上厚厚的棉衣

风一拨开云,阳光就洒下来

溅起你额头细密的汗珠

 

一朵野花,从冒气的牛粪上探出头

我们就萌生了对人类偏执的认识

比如高贵与卑贱的身份

 

一个人突然离开了,消失了

而我们却无动于衷,像一株锋芒毕露的青稞

藐视一簇被母亲拔掉的野燕麦

 

它们的区别在于,像云一样

隐藏着雨和雪,也隐藏着黑和白

而这些,刚好揭开我们浅陋的认识和良知


原刊于《飞天》2021年第6期



酥油灯


在高原,一滴虔诚的汗珠砸向大地

大地上就有一缕光亮,从窗户里露出来

牵着你回家

 

你的一生,都在缩短黑夜与白天的距离

不分风雨雪霜,也不分严寒酷暑

用燃烧照亮无数颗心,无数个家

 

直到,你将自己也变成一缕温暖的光

镶嵌在无垠的天空,从此,天空便拥有了繁星

人间,便拥有了万家灯火


原刊于《飞天》2021年第11期



真正的雪

 

穷尽一生,我们所要抵达的远方

或许,只存在于内心

那些未曾触及的地方、景象、人与事物

 

像一场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肉眼看到的

只是尘世的纷纷扬扬和人生的寒冷苍茫

而真正的雪,一生只落一场

 

落一场就是一生,它落在心里:洁白冰凉

落在生命力,轻盈却坚硬如铁

要用毕生的时间去温暖,去融化,去铸造


原刊于《都市生活》2021年第11期

花盛.jpg

        花盛,藏族,甘肃甘南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第四届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出版诗集《转身》、散文诗集《缓慢老去的冬天》、散文集《党家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