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图片_20220120102840.jpg

下山


从山上往下看,掉进她的心里

一条河抓着她的脖子咬了一口

伤口里没有牙齿的痕迹


流出一滴奶,释放着

浓烟和爱情。胸口有两扇门

一个是左眼,一个是右眼


找一间屋子,摆上床和爱之后

一只小鸟,从眼里飞去

落过雪的山头,修成一块冰



命题


天在用雨水的语言来

表达她的心思

雷电和暴风都在寻找出口

深藏在夜色背后的天

从不露面。像一句言语

在等待。经过黑夜的

调酒师和音乐骑上马路

跑过生活时,天露出脸

涂上阳光的底色

画上眉毛和结冰的口红

背着一个没有口的包

里面怀着一部手机

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在键盘上敲打着一些数字

生日或死者的祭日

有的悲伤,有的开心

走在风雨之中。说:

不要挤压她的颈椎

群山的最大力气是

扛着天

行走在云后



看村口


走动在唱干的声音里

家是个纽扣,卡在心里咳不出话


身后的门,总是开着,不让用我锁上

打过结的眼神每次碰到门槛


天抬不起头。背着篮子的姑娘

背着火炉。背着丈夫的一半


这里的每座山,溪水,花草都有两个

一个是神,一个是爱


黄昏关上大门之后,星星是狗

盯着门。清晨开锁之前


我不敢咳嗽,若在拉萨

咳出家,需要三十个小时



酒瓶里


一句抽筋的语言里

挖出面空镜子

里面装满牛奶和草原


一块石头

堵住了后来的路

躲在蝴蝶身上

酒瓶里藏好醉醒的样子

摆在太阳下

让别人看到正常的

一对没有问题的

女人和男人


伸出舌头

舔上嘴唇

活动一下语言

吃口牛奶

扑上青草和花


挪开石头的位置

蝴蝶飞出去

酒瓶打碎

放出我疯癫的样子

去抓住她



牦牛说


几头牦牛

睡在一块岩石上

守着健壮的身体

放毒的蚊子,在叫喊

牛皮太厚,叫不进声


没有醒来的牦牛

梦见了狼的诱惑

动动牛角,让青草长高

草原几乎安静


放牧的孩子在云朵上

找着回家的门

锁在内心的钢铁

从城市搬到牧场

在水泥的面孔上

给牛羊之间

用一座墙壁

暗藏着夜的冷


牧场的风雨间

渐渐发散着

孤独的寒痛



一滴水叶


三十七年,走到溪水边

饮一滴水叶,没有苦味

一秒的空间,最干净


一条民间的溪流

流进身穿蓝色肉体的世界里

释放着一滴滴天的蓝


纯洁善良的一条溪流

往上流,对着天空流

抱着山水往心里流


两条溪流。一条在体内

一条在眼前,饮上一口

复活天地之苦


一滴水叶

往爱的身上流

往母亲心里流



多余


最大的空洞是蚂蚁洞,不是海洋

掏空的水补充失血的粮食

蔬菜长不出地面。洋气,春天,阳光,湿度

无用处。石头在风中打开了一张地图

等蚂蚁起飞,收取自己



背面


在城市的器官里

洗一次体内接芽的残雪

申报一片农田

种下自己,看看

有多少种没有开发的颜色


拆迁的土墙后面

坐着一块石头

土墙上有她的痕迹

粘不上去

伤口里住进了

一只鸽子的家


靠着石头的树叶

脖子伸到了墙内

撕碎的土墙

雨水擦掉之前

等鸽子飞出巢

地要倒下


【创作谈】沙冒智化:诗歌给我的缘分


        我曾在一个创作谈里写过这么一段话:二〇二〇年是个“新”的年,和往常大不同的一个“新”年,对于生命、恐惧、历史文化、经济、科学等等的领域,这一年是个非常“新”的一年。这一切在一段时间里,会不会成为一首诗的来源?在未来时间里会不会成为过去的见证?二〇二一年,这个和往常不太相似的“新”的一年里,我们对于生命的理解和对于恐惧的理解有什么改变?与二〇二〇年比较,我们要接受什么样的不同?面对什么样的自己?一位诗人,面对以上的问题,诗歌能表达什么?

        诗歌本身拥有着爱,能够助人治愈恐惧与隐疾。面对末日之境,反省自己的人,才能回归生命的本质,说出善良的话来。人本身是野蛮的,不知足的,自私的。而诗歌可以帮助人远离这一切。一句良言,让死人复活,这就是语言的特别之处。当然诗歌也不例外,如同一个拥趸真知的知识分子,必须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接受社会变化、推动社会文明的勇气和智慧。

        写什么东西都有一种缘分,人和时间的缘分,人和事件的缘分,人与人的缘分,时间和时间的缘分,思维和语言的缘分。比如一种感觉,你有了这个缘分,才和自己变得有关系。这种感觉也许你以前有过,或者深藏在你的潜意识里,风吹草动的一瞬间,你会有一种熟悉感,让你冲动起来,写一首诗,促成和完成这个缘分。在一个复杂性的空间中,我们让时间忙起来,还是时间让我们忙起来,这也是一种问题存在点。在一个人的个体结构中,我们无法破开很多疑问。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一旦遇见这种疑问,我觉得将会是一种更好的也更考验人的体验。

        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说过:“意识本身可以把地狱造就成天堂,也能把天堂折腾成地狱。”这也是一种善与恶的缘分。比如意境、语境、语言空间与一个人的存在,都是躲不开的缘分。我小时候听到过这么一个说法,在西藏拉萨有这样的一种习惯,人们早上起来之后,会说:“珍宝一样的嘴巴,今天让我过上一个安详的日子。”这是关于行善的缘分。这种行善的源头是慈悲,宽容,一切来自于大爱的智慧。心灵平等,知足感,不去自我放纵,能做到这样,人就不会有极大的痛苦可言,这些都是属于大爱的智慧。

        萨迦班智达说过:“谁结上善缘,谁就是善的种子。谁结上恶缘,谁就是恶的种子。”这个论断中有缘分的最佳解释。所以,作为一个诗人,作为一个藏族诗人,我努力想表达的,想结缘的,就是藏民族行善的智慧,以及每一个人身上闪闪发光的善心,我想用诗歌来呈现给世人,让读者和我之间建立起这个缘分,如果可以,给读者心里种下一颗善种子。这是我的责任,也是诗歌和我的缘分。


【短评】徐琴:别样的语言意境叩击谁人心——评沙冒智化的诗


        在当代藏族文坛上,青年诗人沙冒智化以其独异的诗行越来越受到广泛的关注。他最初是由藏语创作走上诗坛的,在二〇〇九年获得了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二〇一二年获“藏族青年作家”称号,出版过三部藏语诗集。其汉语诗歌写作起步较晚,二〇一〇年才开始进行尝试,目前出版有汉语诗集《光的纽扣》和《掉在碗里的月亮说》。他的诗歌具有深厚的藏文化内蕴,关注隐幽的心灵和粗粝的现实,有着对生活敏锐的感知,同时,他的诗歌意象独特而丰富,诗歌语言组合奇特,给中国诗坛提供了新鲜的审美经验。

        首先,沙冒智化的诗歌是神性和人性共存的。这种神性,与诗人深厚的藏文化内蕴相关,它潜蕴在诗人的灵魂之中,借助独特的意境形成了其神性表达,同时,因悲悯的人文关怀,又在神性和人性之间进行了沟通。在《看村口》中写道:“这里的每座山,溪水,花草都有两个/一个是神,一个是爱”。此处的“一个是神,一个是爱”就体现了这种连接。“一个是神”放在第一位,体现了诗人的哲学观,更体现了诗人在描写自然和客观事物时的自我抽离,这种自我抽离体现了神性,但是此“神性”并不是冷漠的,诗人接着说“一个是爱”,立刻将读者从“神性”拉回到了“人性”上,而这个“人性”又因为“神性”的抒发和“爱”的描绘显得更为珍贵。在《下山》中,“从山上往下看,掉进她的心里/一条河抓着她的脖子咬了一口/伤口里没有牙齿的痕迹”,万物皆有灵,诗人把自然拟人化,自然化作了诗人心中的“她”,诗人“从山上往下看”是站在人的视角看的,是充满了“人性”的,“掉进她的心里”就好似融入了自然一般,是结合了“神性”的,自然和人在这一刻连接起来,不可分割,人与神也在此刻连接起来,由此构建了一个充满灵性的纯朴之境。 

        同时,沙冒智化是敏锐的,在这片神性与人性并存的雪域大地上,他以略带忧郁的眼光掠过故乡,掠过草地,掠过星空,通过丰富的意象在隐藏自己和展现自己之间显露出对万物诸情的留恋和灵魂的痛挫之感。“走动在唱干的声音里/家是个纽扣,卡在心里咳不出话”,对家、对生命的难以言状的情感弥漫在诗句之中。“天抬不起头。背着篮子的姑娘/背着火炉。背着丈夫的一半”,女性滞重的苦难,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在形象的画面中展现在读者眼前。同时,在现代化进程中,藏区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放牧的孩子在云朵上/找着回家的门/锁在内心的钢铁/从城市搬到牧场/在水泥的面孔上/给牛羊之间/用一座墙壁/暗藏着夜的冷”,诗中的自然被现代性意象所裹挟,体现了现代化进程下,藏区所遭受的冲击和影响。钢铁、城市、水泥与其诗歌中惯常会出现的,如石头、牧场、牦牛、山、星星等意象形成了一种对抗和撕扯,“放牧的孩子在云朵上/找着回家的门”,这何尝不是诗人自己在寻找归家之路。他试图弥合内心与外在,现实与传统之间的隔阂,在滞重与轻盈的诗行中展现理性之思。同时,他又以孩童般的稚子之心化解尘世的不圆满,写下“黄昏关上大门之后,星星是狗/盯着门”,这是清澈童心的闪现,在骨子里的孤独和伤感中透露出灵魂的纯粹之光。 

        沙冒智化的诗歌具有独特的层次感、顿挫感。在诗中,层次感通过诗人情感自然的抒发,绵延了诗的情绪表达,丰富了诗人所传达的精神旨向。《看村口》中的诗句“天抬不起头。背着篮子的姑娘/背着火炉。背着丈夫的一半”,这里的三个“背着”放在整体的诗句中,读起来自然生动,具有绵延之感,同时在绵延中又有顿挫,使滞重的情绪悄然弥漫。在《一滴水叶》中:“两条溪流,一条在体内/一条在眼前,饮上一口/复活天地之苦/一滴水叶/往爱的身上流/往母亲心里流”。诗句前文为后文铺垫,后文也是对前文的呼应。诗人的书写是“叙—顿—转”的,诗人先是叙说“两条溪流,一条在体内”,这是引子,也是铺垫,构建诗的氛围,诗人接着一顿“一条在眼前,饮上一口”,这是转变,是在为了下句做铺垫,也是在强化情绪表达,紧接着通过“转”来进一步抒发内心情绪“复活天地之苦”,诗人的转不是突然转变,是收敛的转变,目的是为了更深厚的“爱”的情绪的抒发,这样“叙—顿—转”的结构,不仅加强了诗歌的音韵美,也挣脱了语言的限制和束缚,让情绪更激烈地爆发舒展,也让诗人的哲思更好地传达给读者。

        沙冒智化诗歌词汇运用具有跳跃性。这种跳跃性一方面与诗人没有受到系统的汉语训练有关,这使得他的诗歌在阅读上有一些“隔”,个别的组合显得不知所云,个别的用句也显得不是那么契合整个诗境,但又因为没有受汉语传统词汇组合的桎梏,他的书写又往往能打破书写常规,诗句的碰撞与冲突,以及涩滞的言说方式,反而带来一种陌生感,使人耳目一新。如《多余》中“最大的空洞是蚂蚁洞,不是海洋/掏空的水补充失血的粮食/蔬菜长不出地面。洋气,春天,阳光,湿度/无用处。石头在风中打开了一张地图/等蚂蚁起飞,收取自己”,诗人在词与词间的衔接是近乎直觉的“联想”,是不被语言书写习惯束缚的。诗人让情思自然流淌,这种自然的“联想”书写,像是催眠之后的冥思,是直达情绪和思考本身的描绘。就同诗中“蚂蚁洞”和“海洋”的衔接,“掏空的水补充失血的粮食”和“蔬菜长不出地面。洋气,春天,阳光,湿度”的衔接,是晦涩的,但放下过往经验,不去理解诗的书面意义,只单纯地感受诗所传达的情感时,情绪就清晰地浮现眼前,这种直观的情绪感受给诗增添了魅力。诗人打破了语言束缚,诗歌就成了自己的世界,诗人肆意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将读者带入了其所构建的“藏地世界”,在当下这个充斥着大众审美趣味的语境中显现出独特的魅力。


原刊于《青年文学》2022年1期(责任编辑:赵志明)

徐琴.jpg

        徐琴,女,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是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主持三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参与国家及省部级项目多项,发表学术论文六十余篇,出版有学术专著《文化身份的建构与书写——当代藏族女性文学研究》。

沙冒智化2022.jpg

        沙冒智化,藏族,原名智化加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于甘肃卓尼,藏汉双语写作,诗人,自由撰稿人。现居拉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曾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十月》《岗尖每朵》等刊物发表藏汉双语作品。曾获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首届“吐蕃诗人奖”、二〇二〇年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