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月刊》主编荐语】

        在西海固我敬佩两位同道,一位是写小说的马金莲,一位就是写诗的单永珍,他俩都是回族人。

        不知谁说过:“诗歌是祈祷,小说是忏悔。”单永珍的诗文里却共生着这两种情愫,作为“新边塞诗人”的重要代表,单永珍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地、安静地、坚韧地进行着自己的西部书写,并创作了一系列有特质、有见地、有创新的诗歌,每每读来总令人震撼。

        在众多写青藏的诗歌中,这组《青藏册页》异彩纷呈,有着前倾的精神向度和独特的诗学美感。单永珍用西部思想者在场及物的真实阐释和审视,让我们看到历史和当下、物质且精神的西藏。通过对事物内核的揭示,他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视觉里和心灵中的那个西藏,即卑微却高贵、庸常而圣洁、冷冽又温暖、人性与神性共存的立体的西藏、有生命力的西藏。不仅如此,他还再现和重构了高原人的精神镜像。他在这组诗里多次运用了传统的排比手法,比如《格尔木的午后》中的“半块云”“半首诗”“半途的爱情”“半缕喀喇昆仑的风”……以及《辽阔》中一连五个“除了”,看似是传统技法,实际上是匠心独运——不但诗歌的形式是现代的,而且诗人的写作意识也是现代的:既有当代人的情感呈现,也有现代派歧义复杂的指涉,使诗歌的内涵得以丰富。

        单永珍写诗可谓“胆大心细”,敢于创新,精于诗艺。读他的《西宁的冬天隐忍且刚烈》和《唐古拉山》,可以明显地发现他的诗歌得到了民歌(比如“花儿”)的浸润,尤其是“唉,玉树嘛,远着/唉,果洛嘛,远着”“图的是把你看哈……图的是你把我记哈”“上山也罢/下山也罢”这些诗句,纯口语的民歌式表达,使诗歌气韵生动,浑然天成。他还巧妙地运用“正反话”的技法,比如“青草疼绿羊的嘴,路程歪了马腿/鱼儿喝了一路的水”这样机智的表达,还有“一粒汉字抱着藏文/另一粒,搀着高挑的蒙古文”这样独特的拟人,都让人惊叹不已。正如梁宗岱在《论诗》里说的:“一首好诗最低限度要令我们感到作者的匠心,令我们惊佩他的艺术手腕。”

        “最庸常的生存,就是永远生活在别人的话里,最庸常的文章,自然也是永远在重复别人的话,但不这样庸常是很难的。”这是李敬泽《面对散文书写的难度》中的一句话,对于诗歌也是适用的。写出不一样的、突破庸常的作品,是写作者的根本努力。我们需要像《青藏册页》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诗歌,我们期待着……

——李云



格尔木的午后


半块云彩闲挂,半块荒漠

迎接雨水

半首诗奔波在路上

期待转折

半途的爱情修葺渡口

拯救慈悲的错误

半缕喀喇昆仑的风

吹黄牧场

剩下的半缕

修补神圣


我拖着荒凉的肉身

和半册《心经》

喂养一生的疾病



辽阔


除了飞鸟,尚有道路密布的天空

除了青草,尚有俯首人间的牲灵

除了垭口,尚有灵魂的旗子喊破嗓子


除了荒漠,除了稀薄

除了这一刻

一个人孤独

请允许我大面积悲伤



黄昏如此漶漫


青草疼绿羊的嘴,路程歪了马腿

鱼儿喝了一路的水

涉水渡河的泥菩萨,亢龙有悔——


桑耶寺前,一封情书随风招展

古老的药方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病

阿妹啊,谁的疼怅,拉萨河又宽了三丈——


雨后打雷,我把你害人的驴肝肺

把夏日的嫁妆惹腥了

把归鸦的嘴巴磨红了——


在湿地公园,三个红通通的康巴汉子

磨着刀子。霞光四溅的石头上

一顶黄帽绣成了——


谁说好日子在晚上,还没出门

就碰到灰心的罗布次仁

落日甩给他一地仓皇——


天河舀水,你先把酥油茶打上

与豹谋皮,让雪山倒映在河上

和你见面,那曲路上的阿妈把我笑羞了——


一半暗影,一半朦胧

最后一只鹰停在半空

最先亮起的一盏灯在布达拉宫——


沙冒智化弟弟说:要命的阿姆斯特朗

把我的嫦娥弄丢了

和卓玛见面的次数少了——


白哈达换成黄哈达,你把光阴过好了

皮大衣穿成草麻袋

贺颖你把我心伤透了——


唉,都是这雨后黄昏,搅着人心

两世的事情,谁能说清

我只让你,在滚滚红尘中把我一眼认出——



雅鲁藏布江


内心如此平静,从拉萨到山南

此时应当是旁白的段落

描述两岸的青稞。游走的说唱艺人

来自村落,抑或是遥远牧场

他涉水而行,有时对着天空发呆

神秘背影,让藏雪莲盛开于云朵

让沸腾的鲤鱼开口唱诵


从山南到拉萨,内心如此婉转

次仁罗布的普通话里塞满风干肉

偏偏贺颖灿烂,燃烧着昨夜的酒精

她激动,大颗的泪水

被疾驰的风刮进雅江

宽阔的水面上,一群黑颈鹤

兴高采烈地迈着诡异的步伐



我大声哭泣的夜晚


必须说明,拉萨灯火辉煌

八廓街上,藏香茁壮


就是昨天,我途经可可西里

一副羚羊的头骨

正好盯着我内心的猎枪


两个叩等身头的人,一脸木讷

而阳光明媚

照耀着他们一身古铜色的锈


但今夜的拉萨

众生平等。佛有佛龛

人有火热锅庄


我坐在玛吉阿米茶馆

给玉树临风的姑娘报以平安

给一幅唐卡签上笔名


今夜,拉萨有风

吹向空旷

吹向我的心上人


布达拉宫就不去了

我说着不远日喀则

说着西陲的阿里


至于卓嗄啊

至于娜姆啊

我怎么没忍住滚烫的泪水


那一声撕心裂肺,刚好有一颗流星

掉进酒杯



西宁的冬天隐忍且刚烈

——兼致肖黛


已然北方,就北方偏北。已然西部,就西部偏西

藏历水虎年,高原的气压比往年更低了一些


但湟水汤汤,但一直清澈着

古老的命脉里藏着创世纪的呢喃和算计


一定要忍住,城里的痛比草原浓稠些

一箱互助大曲从海东喝不到德令哈


人生就是不停转场,你就把西宁当成客房

远方的朋友嘛,来,喝一碗热热的尕面片


是日,领命向西,从西海固到西宁

高歌吧!我不把嗓子喊破就不是儿子娃娃


没有酒,精致的茶饭粗糙着——

没有换命帖,我和你离得远着——


我怀揣一册诗集,里面写到鹰和流星

写到昌耀坟头的荒草和操场上玩耍的孩子


那一年,有一场雪崩的恋爱悄无声息

那一日,一只自刎的羯羊熬成肉汤


一次造山运动,海北州刚刚经历了5.9级地震

一次邂逅,祁连山的冰川向西宁靠了靠


唉,玉树嘛,远着

唉,果洛嘛,远着


莫家街上,尕娃啃着羊肋巴,你说,他是命运的接班人,吃吧

留着成吉思汗胡子的琴师,你说,他是西宁的陈世美,唱吧


隔三差五的人流,心里燃着取暖的牛粪

但无私的婴孩会引爆沉默已久的泪水


姐姐,我背着老命上西宁,图的是把你看哈

哥哥,我一塌糊涂回固原,图的是你把我记哈



唐古拉山


一股风跑到西藏

一股风吹到青海

还有一股,偏偏把我的心冰凉


但唐古拉山就在那里

南边西藏,北方青海

我知道,命在中间

不管是黑帐篷还是白帐篷

有我的羊群

我的马匹

为了一次洗礼,我不远万里

我只让跃马扬鞭的风

熄灭

一条罪身子


上山也罢

下山也罢


我光明的躯体里贯穿着先祖的锈啊



西藏之灯


完全理解,一只羊把头颅扔向山冈

迁徙的斑鸠,把青稞埋在河谷


我只看见三座茫茫雪山

支起一口大锅

煮着

普天下的奶茶

肥沃的肋骨


原刊于《诗歌月刊》2022年第4期

单永珍.jpg

        单永珍,回族。中国作协会员,宁夏诗歌学会副会长。著有诗集《咩咩哞哞》《青铜谣》《大地行走》等六部。获宁夏文艺奖、《朔方》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黄河》年度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译为英文、阿拉伯文、韩文、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锡伯文等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