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避免重蹈的脚印,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

这小心的样子,像是避免另一双眼

从她的平常中随意穿过


纷落的雪,手心收着

瞬间的轻盈消于掌纹,放开无形与棱角

让它悄声落地,让它看到自己的碎片


一颗火石之魂

被众多星状的镂空点成无数眼睛

齐刷刷地,把自己化成了虚无



一个昵称


像朽木,像金刚石

放弃对肉身的中立定义


冷空气咖啡馆,我供出了自己的膝盖

弯曲的热力,潮湿的面孔和声音

交织成困意的罗网


翘首挺胸的都像是刚落地的天使

一踏进人间,冒着淡淡的青烟


火烧到脑部,牛头马面和你交换面孔

交换背影,夺门而去的是两块黑铁


雨水交出火的病体,燃烧的灰躲到云层上哭泣

庞然之物徒有一颗空心,面目冷清


迎面与我相撞的

是我一生都在追赶的

一个昵称



三个一


先选择向上的动力,再爬一座山

再把众人胯下的栏杆,绕过去


被木头牵制的路上一块老骨头

只为燃起记忆里的光,气喘吁吁


无数人带走了无数个风

最后的人属于最后的木马


看山顶的云,再成为一个传说的领收者

手持弓箭、长矛或月光的人

刻画他的样貌和性情,在纸张上

在四处滴漏的风上


像鹞,像雕,像狼,爱上他

遗忘他,问起他

每个人都能确切地说得出他



或见或不见


路过的,也只是路过

叶子在向外展露自己的纹路

只有大地在内藏那枚黑色种子


让眼睛说出一万种的远近

它在肉身的最前沿收放自己

和一树欲坠的梅花


四方格子规划的脚

一条消失的窄巷

路过一次的也只能擦肩一次


掏出内部所有落叶

为深秋陈设一个瞬间

看尽它褪去的全部色身


沉默不语,对消逝给予最大的善意

我们活成了虚无的具象


昼夜生出空隙,明或暗

缺少答案,或见或不见



童谣


河口的草滩并不大

几个裸身的孩子背对阳光

“太阳快快出来,我和小蚂蚁在发抖”


光脚贴着鹅卵石,摇晃的热力

如初学步履的孩童


把彩云喊下来,剪河流的缎子

用小鱼的嘴叼起小石头

憋气就能长出长长的鳃


一条起跳的鱼

在陆地上套太阳金黄的胡须

御风雨之身,学一棵树的秉性

静默伫立,挤出沙子里的水


照着山脉建一座村落

照着牧人做一只牧羊犬

照着双腿修一条长路


追着自己

学一个

从不疲惫的影子



余音


我们围坐古老火焰

入夜前的故事和煮剩的骨头

都在变换的距离之上


一条河的浪花,献给一座山谷

那寂静之地,做不到回应


无畏之心做不到,如金刚大地

旋风四起,微尘成形似我


我们拥抱,虚拟此时

食用稻谷,加重肉身


我们看见,我们遮蔽

生长的自然之身


万年退缩的四肘之距

加深所有目睹之物

一次回眸与另一次回眸缔结


阅读爱情

躲不掉时间之锤


我们如万物初始的余音

回荡在各自的局限中



据说,那时大雪漫过山脉


对父性阳刚之刹那的贪念

选择仰面落在汪洋的浮力上


随自身的相续

一声声啼哭把太阳喊到头顶


哭声不能远走于天下

转身投向母亲的长夜


月下浮现摇曳的灯盏

再生面孔,无从隐去


时间不知从何起,只是在大雪之上

只是在风驻足的山里,炊烟缭绕


鹿皮防潮的草地,一群蠕虫在繁衍

守夜的敖犬和咀嚼旧草的牦牛


黑帐篷顶上繁星点点

来自另一个幼童

童言的乳名


“额娇”

火塘边的暖

梦中咯咯的笑


那时,我父母还没有

把每个孩子的具体生辰

记下来的观念


现在也没有



母亲的新牙


母亲上牙剩三颗,下牙剩六颗

其余空荡的牙床,胜似退耕的田埂

被雨水风暴的冲击而裸露出的脆弱

带着自然的塌陷和折痕

时间早已磨走了种子的硬度和棱角


她坐在牙科预约厅的角落

时而觉得年岁太大,死神已等在肩头

怕新假牙没有时间实现它的价值

时而打盹,这过分的宁静

像一条正在消失的河流

为你备足凝视它仅剩的时间


我捂住斑驳又冰凉的手

这个世界最柔软的中心


她说明年自己七十七,父亲八十

跳跃的这一年,简单的希求


我若要到这个岁数,也必定需要

像他们一样的,质朴与良善



一个老人的到访


推开从不紧锁的大门

老人走进悠闲的午后

与我的父母,像三条熟悉的老街

驾着语言的骏马,穿梭到一百公里外的村庄


窄道上荨麻草齐腰

一条猛犬在空院落

叫出醇厚的吠声

我再一次返回到时间的入口


一座新庄园拔地而起

记忆中的青色石墙

阳光从木头门窗进出

那唤醒的和加固的


坚守的人撸起双袖

日升计算时间的等价

阳光或绵或烫

空间在收缩它外部的空荡


指着老房子

指着一滴精血生根的足迹


老人们给装点记忆的人

竖起大拇指,一阵阵长风

在六扇窗户间来回荡漾

缓慢却并不迟疑


他能指的住所

在向东三公里处的

一家敬老院



澜沧江源


翻过查拉山口,一匹独狼与一只喜鹊

同样附有好的寓意,它背对我们跑向旷野

落日为它镀上金色斗篷


穿过澜沧江隧道,仿佛穿越到某个清晨

日光洒在背水姑娘的水桶里,笑容熠熠

祝词与雷声响在十一月的婚房

长者向上的手掌盛着雪中的火焰

懵懂的青春与爱情,无惧无阻


多好啊,简单而勇敢

垭口的风马成群地落在山顶

雪莲花独爱在风雪中


似乎又听到晨曦的踏雪声

穿过心谷,炉火正旺

火焰和红润面颊


江河回流成众多溪水,回到一滴活水

起始的奔涌之心。暮色渐浓

时而的沉默如仙人之手

伸出了相同的空


原刊于《瀚海潮》2022年芒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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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萨,女,又名那萨•索样,藏族,青海玉树人。出版有诗集《一株草的加持》。曾获第三届蔡文姬文学奖、第八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贡嘎山》杂志2015年度优秀诗歌奖、第三届唐蕃古道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