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岩石,或者羊群


无论怎样,我们无法离别坚硬的岩石

一开始,我们便走向远方

披着朦胧的夜色

越过无尽遐想的彼岸


无论怎样,我们难以把羊群

赶回记忆的丛林深处

无论如何,难以抵达

与岩石离别的海湾,或者小岛


沼泽地的苦味再度扑鼻而来

我们,继续与一条河水

逆流而上,我们赶着大鹰

或着阳光的绯红思维

走向源头与狭隘的湿地

在没有望见船只和寂静之前

我们看到翱翔的翅膀

沉眠在石洞的黑暗深处


我们依然聆听羊群的叫声

在宽阔的草原,是一种无尽的失落

像风一样飘扬

那个秋天,宛若河流

穿过我们的衣裳和手腕

流进我们空落落的心间

静静地,我们面对的

是自由的天空,还是岩石


感觉,我们依旧等待

摇荡后的残缺

已经很久了

是自己,还是羊群,或者是岩石



对死亡,没有恐惧


明知死亡离我愈来愈近

我却来不及悲戚


在这片高地的一隅

我守护自己的阳光


山巅只有一层薄雪

我却当成了一块璀璨的宝石


所到之处,摇曳着

生活中的孤独,紧随于我后面


过去的正在孤独中走去

过来的正在孤独中走来


在这来回的间隙

我本该做个称意的休养


过去的人说:路途很近

过来的人说:路途很远



如果,这样死去了


如果,我这样死去了

三十个辅音如何是好

这些经过反复的洗刷

早已褪色的语法之衣

该如何是好啊

藏香的熏陶与醇酒的祭礼

佛龛之上的四个元音

该如何是好

因为情意

这些为我献出生命的

诗歌的比喻与修饰

夸饰与略释如何是好

如果,我这样死去了

为我身躯撒下鲜花与芬芳的

词藻与正字法的集合

该如何是好

如果,我这样死去了

攀在我双眼和心灵的

这些藏文

都会变成孤儿

在许久的岁月里

与我如影随形的

这些标点符号

会在悲痛中死去

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也该离去了

如果,未能匆匆离去

我曾写过或即要写的

这些诗歌

被时代泯灭了

也在无常中吞噬

若到了下一代

这热枕的骨骼

最后也不剩一把了



大地的肌肤病


啼哭的嘴唇,伴着森林的寂静

留在了远方

斧子和锯子,依然冰冷


依旧冰冷的斧子与锯子

穿过我们的皮肤和身躯

发出咯吱的响声


世界,像一条被风扫过的街道

苍白一片,犹如我们的心田

静谧一方,树木和繁星

像是颤抖的鸟群

随着一份美好

从斧子闪电般的刃口上

逃逸四方,只剩悲切


倒下,是因为疼痛

我们并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我们遗失自己,已过许久


此刻,风——

在行迹无定地飘荡

我们的血液,我们的根部


我们亡命于锋利锯子的齿间

我们是伐木者,我们

磨起残忍和傲慢的斧子


再说,我们是

大地的肌肤病

我们被疾病缠身

除了斧子和锯子,一无所有




玛卿雪山十八峰


玛卿雪山十八峰,

为谁摘帽向谁躬?

乌黑帐篷四扇门,

从哪进门从哪出?

            ——摘自果洛民谣


这座山有扇门该多好

门外的旷野上,吹起一阵狂风该多好

那阵风,拂去了所有的迷雾和担忧

为乞讨者沉重的步伐

恭迎一个有着舒适港口的清晨该多好

在晨曦的纸片上

那自由的名片,似五彩的小鸟般飘落该多好


这座山沸腾一股血液该多好

火焰和闪电铸造的,这股光灿灿的血液

打破含意和暗射的漫漫安谧

为疯癫彼岸的黑色光阴

伸去一条弹性的藤枝让它立足该多好

从那枝柯中

祖辈的漫长氏族,像八功德之水般流淌该多好


这座山有回音该多好

回音萦回中,有句缭绕舌尖的话语该多好

那句话里,建立一座远离哭泣和哀号的

灵魂的家园

像是雌雕享用血肉般,又像松刺狂舞于峭石

那股自由的清流

从悬崖峡谷间奔流,在世间

一起谱写埋葬和诗章的喧腾该多好


这座山有双眼该多好

这座山有颗心该多好

这座山,这座山

能有一首悲歌,度过我漫漫的昼夜

该多好



拉萨


拉萨,还会远吗

雪山和陡壁深处

双手合十的修行者

还会,很远吗


一群黄羊下山

只为长饮虚拟的溪水

在转经道上

背负依恋的是我们吗


途中的饥渴,酷暑般难耐

从我们头顶直抵心头

不由自主的足尖

还有,多少遗失归宿的悲痛


啊,拉萨

壮丽无比的仙界

阳光和僻壤城堡里,宛若海市蜃楼

总是,弥漫着朦胧的色彩




我从前所作的那些诗

多么像一首诗啊

以至于,每次读到时

我的面颊也不时地发热

作一首这样的诗

自己也要耗费很多的心思吧

心灵深处不由地袭来一份疲惫的忧伤


今天早晨起来

写下这首不像诗的诗之后

我突然一阵愉悦

当诗不像诗的时候

或许才是一首诗吧




孤独的歌

——致4.14地震中遇难的同胞们


柳树不属于我的时候

小鸟我只能孤独地飞去

小鸟孤独飞翔之时

柳树却在黄昏的黑影里不停地摇曳

小鸟消失在夕阳的云霞里

只为西山那边寻觅明日的晨曦


大地不属于我的时候

浪子我只能孤身远赴

浪子孤身远赴之时

大地在黑夜的利剑下不停地颤抖

浪子消失在大地的边缘

只为黑夜深处寻找逝去的同胞



我的母亲已年迈七十


我的母亲已年迈七十

母亲的银发已年过七十

母亲的耳垂已年迈七十

母亲的双眸已年过七十

母亲的咽喉已年迈七十

母亲的皓齿已年过七十

母亲的腰身已年迈七十

母亲的手和脚

还有母亲的孤独和担忧

也刚好年迈七十了


一番回眸中

故乡虽小

对年过七十的母亲而言

故乡很大

那是一条难以计量

儿女们一生的旅途

直到现在

母亲以年迈七十的双肩

在颤抖中

撑起了我远方的梦想


忙完手上这点事

我要尽快去见一次母亲

我的母亲,以年过七十的双肩

仍在放牧割草,洗衣做饭

还以年迈七十的身躯

忍受着腰疼与咳嗽,头晕

忙完手头这点事

我要尽快回一趟故乡

我也真正见过

有许多母亲都是如此

在那儿女离去的小土屋里

一步一步地

从黑发走到白发

清晰的目光也变得模糊

笔直的腰板变成了弯曲

背负几十年的故乡

化为一堆土石

淹没在一堆茅草丛中


啊,老天哪

忙完手上这点事

让我尽快去见一次母亲吧

如果,母亲年过七十的双眸

见到我回家了

充满欢喜的笑容里

年迈七十的一条条皱纹

化为一朵光彩夺目的鲜花



笛声独奏


这是一种感觉,仰或是一种聆听方式

黑夜的月色明亮,从残缺的云中露头

在草原,磐石般伫立的阴影

从远处的山谷中走来,照映在黑帐篷旁


一切静谧的夜晚

是我立意的笛子,从笛子里

有许多种思维,会再次复活

那阵笛声,从远处飘来


是谁,奏响黑暗和笛子的

黑夜里的人是谁

他点燃行星和烛火的光芒

他又点燃草原的一团火焰


他这样启程了

从他的光芒和身影里

我听到自己的梦碎裂的空声

我感到并非是自己的呼声

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节奏


悲戚的一刹那,黑夜的石堆里

遍地开满了蓝色的鲜花

内心发出的无数个吹嘘声

伴着黑夜的旋律启程了


就像不可抗拒的青春和意愿

并非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任何人

这个夜晚的神秘和悲痛中

就像是一番喃喃自语

笛声独奏,是一种感觉

仰或是一种聆听的过程罢


月色在残缺中闪耀

一只飞鹰,盘旋在悬崖的山巅和邻近

梦中的蜜蜂,向一枝花诉说秘密

在这一刻

夜里的笛声

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一种幸福啊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


现在是凌晨五点半

一眨眼就到六点了

然后,七点起床

八点应该到办公室

八点半单位的活动也开始了


想到单位——

把我和大漂亮分到一个组

我对参加此次活动

——有点迫不及待了



被时间遗弃的时间


清晨上班前

我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停在深夜一点钟上


吃完午餐后

我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停在深夜一点钟上


晚上入睡前

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停在深夜一点钟上


在梦里,我取下墙上的挂钟

拿起一把铁锤用力击打

那时候,正是深夜一点钟



掌中之画


掌中的画

听说是命运之画

 

盯着那副画

我联想到未来

 

可是——

没有现在和过去

 

这样看来

这只手并没有那么大

 

这样的手掌里

何以容下一生的命运



一半

 

彩虹升起

可只有一半

 

另一半被雷劈断了

被乌云卷去

 

就那样,一半是阳光明媚

一方蔚蓝的世界

 

另一半是闪电中

一方漆黑的世界



离酒


喝完这杯酒

遍野的草木也该枯萎了

变黄以后

这颗心才可以平复


喝完这杯酒

即便我不伸手,也能触摸阳光

摸到阳光

这颗心才可以安稳


如果,秋天来了

一片片夏天的树叶,开始纷纷飘落

它们滚打着落去

像松开的秋千一般

落完以后

这颗心才不会有怨言


今天

喝完朋友的一杯离酒

路边的草木,早已褪色了

阳光的温度,变得寒冷了

几片孤零零的枝叶

向远行的寒风挥手

我也一脸伪笑地

举起这杯苦涩的酒

一干而尽了



我们都是水


我们都是水

即便灌入黄金的容器

也不会改变我们潮湿与液态


流向宽敞的平原上

我们被称作大河

流在狭隘的山谷中

我们叫作溪水


遇到方形则成方形

遇到圆形便成圆形

能随意变形

并非是不能自立

我们在寻找最后的归宿


我们都是水

水的本性,从未有过改变

即便化雾成云了

落下的却是一滴滴雨水



请谛听故乡

          

故乡的歌声

是一把细长的笛子中飘来的音律

在夜晚的朦胧月色下

凉飕飕,如掉落的泪珠般响起


故乡的面容

是一份深深的眷恋

山岗的稀薄雾气中

悲凄凄,挥着手离去


离开故乡后

思恋的啼泣

是一棵崖顶的古老柏树

虽没有烙印年轮

却在漫漫光阴中

抖颤颤,双眸长眠地伫立着



日落的过程


群山一向沉稳

现今,也是一动不动

被坚硬的神经和石头、石片环绕

冰层深处一阵响亮的声音

缭绕在肌肤与血管之间

群山,静静地坐落

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请看,太阳之子在黎明中

把一缕暖暖的光芒

灌入大地和群山的胸膛里

春色里,一条温暖的绫罗

分配给这片大千世界

自己的鲜血与青春

就这样,在最后的一声长叹中收尾

背起一道长长的影子

只身前往黑暗深处

去流浪无边无际的虚空



问题


主要问题

并不是把整个世界

纳入诗的内容


需要阳光和微风

植物来细心滋养


也不是死亡、本性

以及爱人的裸体等撑起的

那些最优美的语言


关键的问题

是如何才能把诗

正真成为贫穷者的归宿

和孤独者的需求


因为,那些人

在诗里彼此称兄道弟的

一串词汇里

都是一群孤独者



在德令哈对海子说


你走得太快了

你都已经领先于自己的前面了

但你并不是来自德令哈

你到了一块玉石上

人们把你的脸刻在上面

你的速度寄托于石沙

你的姐姐和泪水的颜色

涂满在巴彦河的斑驳青苔上


与你相比

我来得太慢了

我都已经落后于自己的后面了

但我不在自己影子的中心

我也不在自己的缝隙里

尤其,并未把自己的人生

当成了列车轨道上

随意丢弃的垃圾


今夜,我也在德令哈

德令哈——

一股在远处涡卷的灰色风沙

在我的右边,在你的左边

在可鲁克河荒凉的芦苇丛中

在一些沙砾和一群骆驼的眼中

是一片一无所有的荒漠戈壁

其实,并不能怪你

今夜,我也不关心人类

正在朗诵一首诗名为亲爱的姐姐



——致一位女性朋友的婚礼


四月的花

八月就枯萎了


八月的花

十月就枯萎了


十月的花

十一月就枯萎了


你的花

今夜会枯萎



只做一个人的仆人


此生

我只想做一个人的仆人

每一个清晨

我都要叫醒她

亲手递给她温水和毛巾


随后,要煮开牦牛奶

拿给她酥油和糌粑

亲手递给她皮袄和靴子

皮帽、紫檀念珠


我当了一个人的仆人

要守护她的屋子

守护她的院子

还要守护她从山上采摘的

那些青草和野花


我从清晨开始 

要守护一口铁锅

一双玉筷和一个木碗

等待着她的到来

夜幕降临时

为她铺开一张轻柔的垫子

放一个枕头和一条被子

希望她会做一场甜甜的梦


此生

我不会轻易地离开

我守护她一人

直到紧闭最后的双眼

我握紧她腰带的另一端

前往神龙人栖息的任何地方

尖•梅达.jpg

        尖·梅达,藏族,原名索南旦巴,1970年出生于青海尖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有《南逝的云》《野荆棘》《女儿玉琼达娃》。2004年《南逝的云》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2年9月20日逝世。

岗路巴完代克.jpg

        岗路巴·完代克,藏族,1997年生于甘肃甘南。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达赛尔》《西藏文学》等期刊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