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老人

 

孩提时就飘扬的雪花

一夜间终于覆盖在他的头上

于是,驼着背喘着粗气

就像夏天的雷滚过天边

阿尼,您老了……话没说完

端茶的儿媳发抖了

那双使狭路相逢的熊

都退却的眼睛:瞪大了

 

岁月从鬃角悄悄爬下来

偷走了他满嘴的银齿

可蠕动的言语愈来愈多

像老伴在世时捻不完的羊毛线

——那年赶着牛,闯过这额前

皱纹一样的峡谷……阿啧啧

靠在膝上的孙子们慢慢长大了

他浑浊的目光也渐渐黯淡了

像山坳口那片迟迟不肯走的黄昏

 

有一天黄昏走了

老人熟睡了

端茶的儿媳们没能唤醒他

远去的儿孙们回来围着他

眼睛从此再没有睁开

可游动的帐房走到哪里

天窗上总有两颗明亮的星星

 


多年前的雪

 

那场多年前的雪

一直下到了今天

雪片就布满了往事的眼帘

我们静静蹲在牧村口

像一些没有表情的石头不动声色

远山就在大雪中

 

远山离我们更远了

脚下的草地是属于我们的

这会儿也被大雪覆盖了

背叉子枪的黑汉子从跟前走过

回头看看我们

没有语言

牧村坍塌的墙口

几个孩子大喊大叫

我们静静蹲在牧村口

 

这场雪

下得青春上空迷迷蒙蒙

我们像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不知是谁的旱烟

呛得大家争先咳嗽

不知是谁的目光

浸湿了大家的目光

我们知道

……就要离开牧村了

离开牧村就意味着这场大雪

这场大雪呵

下到我们进城多年以后

 


马 帮

 

马帮向天边走去了

黑汉子们向天边走去了

阿亥达拉草原女人们的目光

也向着天边走去了

 

其实马帮走不了很远

其实黑汉子们走不了很远

黑汉子们是踩着女人们的目光走的

当走进大山的腹地

马帮的铃声响起的时候

黑汉子们都要回头看看

以为是女人们的银镯铜奶钩

在他们的身后叮当作响

然后他们又互相看看

默不作声

让夕阳将马帮的道路拉得更长更长

 

当马蹄下的道路被时光吞噬许久

当马帮的身影从女人们的目光中消失许久

烈性的酒就发酵成浓烈的思念

于是黑汉子们悠扬的歌声里

就走来阿亥达拉草原的女人们

其实马帮走不了很远很远

其实马帮走得很远很远

其实马帮遥远的路

是草原上的女人和马帮一起走完的

 


关角隧道听《格萨尔》

 

穿越腹地

目光无须翻译已成为世界语

而你倚窗轻吟《格萨尔》

让骁勇强悍的祖先鏖战于

钢轨铿锵的轰鸣声中

 

“花花岭国”的遗址

已被列车甩在身后了

你身着嵌有水獭皮边的藏袍

在软席车厢的喧嚣里

让思绪生活在悠远的神话里

 

你无须向人们解释什么

世界上最长的史诗

吟唱于世界海拔最高的隧道里

这本身就是一种风景

在高原

我们的风景独一无二

 


天葬台

 

秃鹫的羽翅

将长长的投影挂在崖壁人

柔软如褐色的泪痕

而羽毛在祈愿的诵经声中

盛开成天空的花朵

如雪

纷纷坠落

 

褐黄的袈裟

在阳光中闪烁着飘忽不定的色彩

超度的灵魂沿众人的目光

越过远方的山峦

在远方

秃鹫密集成乌云

覆盖命运的白昼

 

就这样

让来自黑夜的生命又回黑夜

把一生浓缩成最简短的仪式

并告诉后人

四方的天葬台

是所有牧人最后的名字  

 


帐 篷

 

你是太阳的邻居

从遥远的传说中走来为了草地上黑色的眼睛

你踏着驮牛的蹄窝跋涉着

 

是什么时候

你又思念起太阳

躺在这块草地上不走了

让太阳把你晒得黝黑黝黑

 


母亲河

 

河水流过没有声音

只有悬挂在岸壁的经幡

把岁月拍打得支离破碎

浣洗于河边的母亲

膜拜顶礼于河水

在一个早晨

向河水流逝的方向出嫁了

情欲旺盛的季节

河里的石头响动着

如婴儿嚼动钢勺的声音

母亲们是踩着河水远去的

 

留一些孩子在水里

流一些眼泪浸泡他们再让流泪的河水

裹着孩子们酣睡千年

 

想象母亲们的手臂

是岸壁上的经幡

随风飘起又落下

呼唤睡去的孩子们

河水中的孩子们走来了

已流成他们额前的皱纹

 

母亲河缓缓流过

两岸荒无人烟

 


牧羊曲

 

为了一句古老的话

我们又相聚在这山岗

 

你把羊群交给风

我把羊群交给云

 

是风赶着云

还是云追着风

 

为了一句古老的话

我们的羊儿合了群

 


月 亮

 

爷爷走了

在一个夜晚

 

他把一生最珍爱的银碗

倒悬在深蓝色的夜空

 

我是一颗寂寞的星星

苦苦等待十五的夜晚

等待爷爷的银碗

端给我洁白的童话

 


牧 童

 

寻找丢失的羊群

牧童的抛索

打碎了水中的天空

 

白云

飘飘扬扬落下了

在绿草地上变成了羊群

 


童话的色彩

 

爷爷临走时

留给我一个童话

说他有颜色

在驮牛光滑的脊背上

 

沿着爷爷古旧的路

我苦苦寻找着它的色彩

岁月把双腿拧成罗圈

嵌在牛背上

 

觅回了吗

驮牛驮着黑皮肤的我

继续向太阳走去

 


握 手

 

油腻的皮袄

如深褐色墙壁

阻挡着咫尺悲哀的距离

 

乳白的校徽

像一枚沉甸甸的勋章

阳光下我们都感到目眩

 

有两只握在一起的手

像一座铁铸的桥梁

沟通着我们心的险峻的沟壑

 


牧女素描

 

草地上

你随手抛弃染红的羊拐骨

像童年的游戏

在岁月的逗引下延伸着

 

太阳

搁浅在腮边

悄悄涂抹着青春

你喜迎喜脸

笑颜里躲藏着许多马背上

爱情的秘密

 


爱的花瓣

 

月光盈盈

双眸默默对视

那片乌云正在向圆月靠拢

(草原的月夜或许是沉重的记忆)

 

小草摇曳

嘴唇咬出红印

月光碰碎睫毛上爱的玛瑙

(哦又想起了格桑花开的春日)

 


秋天的故事

 

想象落叶覆盖头顶我们在其中呼吸

想象一种姿势只能在金色的季节

站着默不作声

像在等待一个故事的发生

秋天将影子越拉越长

让它淹没过去的事情

而你只能站在我的身后

看我站成一种风景

这其实就是一种幽默

我本身就是一个秋天的故事

 


情绪:水

 

那段时间

河水响过头顶

我们没有声音

风吹走了石头

我们就在水里相爱

水淹过千年

水淹到心上

石头

在水里

我们

在水里

(创作于1986—1989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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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宝(1964.1.8.—1994.6.1.),男,藏族,青海省天峻县人。当代藏族作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4年1月8日,索宝出生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天棚乡阿什亥达拉草原,并在此度过幼年时期。1970年9月至1975年7月,在德令哈第一完小读小学。1975年9月至1978年7月在海西州德令哈河东中学完成初中学业。1978年9月考入青海民族学院预科高中部,完成高中阶段的学习。1981年9月考入青海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藏语言文学专业,开始全面系统地学习汉藏双语,获得藏文文学学士学位。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85年7月毕业后,分配至海东行署平安县委宣传部工作。1987年9月,调至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文联,任《瀚海潮》杂志编辑。创作的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民族文学》《星星诗刊》《青海日报》《青海湖》《瀚海潮》等国内报纸、文学刊物。1989年7月,在民族出版社结集出版诗集《雪域情》。从事文学创作多年来,诗人始终坚信“写点诗首先是为了净化自己,同时也是为了让人们之间多点善良、真诚,多点美好的情感。大家共同友好地生活在一个充满温暖的世界,那将是十分美好的。”(引自索宝诗集《雪域情·后记》)1992年9月,调动至海南藏族自治州文化局,任文化科科长。年末,借调至海南藏族自治州政协从事秘书工作。1993年初,调回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文联,任《瀚海潮》杂志诗歌、散文编辑。1994年6月1日,因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