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夫·乔布斯

 

我的心里有一座纪念碑

它由雪白色的雪山石垒砌

碑石上用藏文刻着一个名字—斯蒂夫·乔布斯

那个改变了世界的加尼福尼亚的孩子

 

纪念乔布斯的理由直白简洁

感激他用一只芳香四溢的苹果

为一个垂死的文字赋予一丝重生的希望

那文字啊

是我的母语

 

许多美好的物种和鲜活的声音

以分秒的速度在这土地上被消亡

如同每一个渴望活下去的人

我的母语

她是这世上风餐露宿的一个小小旅人

从古老象雄穹窿银城的废墟启程

穿越寒雪风沙

衣衫褴褛地走到二十一世纪

 

一只苹果是乔布斯捧给人类的食粮

图伯特三十个字母编织的风马旗上

写着永不湮灭的渴盼与祝祈

我未曾去过加尼福尼亚

礼拜日的唱诗以及教堂的钟声

却在我的梦里余音缭绕

啊    我想就在一行诗中为你默祷

愿喜马拉雅的天梯千仞

引你步入天国的花园

 

 

忽必烈汗与米拉日巴

 

世界的征服者忽必烈汗问询八思巴

图伯特历史上可曾出现过彪炳千古的英雄?

十七岁的八思巴骄傲地答道:

千万座雪峰耸峙的佛国雪域

唯有一个名叫米拉日巴的凡人

是英雄中的英雄

 

几千年来  

亚细亚的历史上

只有蒙古可汗与他的铁骑

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

住在山洞里的凡人米拉日巴

坚守自己的道途

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

也不反对别人活出他们自己愿意的样子

这让征服者忽必烈心生敬畏

 

八思巴向忽必烈汗如此陈述—

凡人米拉日巴拥有天地间最具毁灭性的武器

这件武器名叫慈悲

米拉日巴教化的功业和疆域无人能及

他用慈悲的利剑战胜了自己

击败人性的暗黑与恶

即身成佛

成为人人心中的灯塔

 

                                     

人与记忆

 

喜欢听老人们讲述故事

喜欢他们讲故事时的神情与幽默

那情境如同观看一部老旧的美国西部片

 

那时候人可以像马儿一样站着睡觉

山林中夜行的人

向一棵古树祈求借宿一宿

便可以在树下安然入睡

 

那时候东印度公司出产的牛仔帽与来复枪

由印度经圣城遍布康区

那是河谷里男人们的最爱

就像骏马和野性一样必不可少

 

往日时光如水流逝

许多记忆只活在老人们口中

我觉得在图伯特

最珍贵的财富就是人了

以及人的记忆

滋养花草树木的只可能是雨露

而不是叫嚣的雷声

 

 

在路上热浪炎炎

 

从德格到巴塘

乡城到吉塘

从纳西丽江到白族生息的大理下关

从摩梭人世居的泸沽湖到宁蒗彝人的村庄

从腊基地牦牛牧场到迢遥的木里

朋友说除了地上卑微的尘土和冷冰冰的石头

所有原初的美丽景致早已消散

人们的目光

有一种病态的迷茫

 

二零二二年的天空

是燥热与焦虑的天空

就连乌鸦也不见了踪影

目力所及

母语消亡

族群异化

涂脂抹粉的繁华和喧闹背后

是人和物种的畸变

哪里还剩下什么安放心灵的洁净之域?

何处曾有文明的微光闪烁?

 

疫情改变了世界

人群如同疾风中迁徙的鸟群

被不断攀升的气流吹得踉踉跄跄

我们直立行走于地上

只不过是动物般的肢体抽搐与扭动

我们的乱吼怪叫

仅仅是出于器官的本能反应

空空的躯壳之上

没有眼睛没有心灵

谁又能够

直视自己懦弱悲哀与罪恶的一生

 

 

风中的歌

 

幻觉的背后

故乡和岁月静美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有人唱歌是为了唤起记忆

有人唱歌是为了遗忘

 

康珠老人说小时候父亲传授给他的歌谣

在四十年后的今天已经不会吟唱了

在这之前

我一直以为山峦间的歌声

土地上的吟唱

从未消失总在回响

如今发现美好的景致都已逝去

 

我渴盼在荒野和废墟之上

发现先祖遗落的古老种子

我企望从残存的记忆

获取生命的力量

我祈祷被命运牵连的人

真的总能找到彼此

  

                                        

墨脱女孩

 

拉萨的雨

让我想起帕廓街里卖红米的墨脱女孩

她的名字叫梅朵

身上散发鲜花和林木的清香

 

卖红米的墨脱女孩

温软的藏语犹如阳光下的细雨

比寺院的风铃声声还要悦耳

 

那是久远久远的八零年代初期

拉萨帕廓街上迷人的景致

 

卖红米的梅朵早已不辞而别

熙来攘往的人海

不见她的绰约身影

墨脱的杜鹃花哟

只在遥远的山的那一边花开花落

 

季风从湿润的南方

为拉萨的天空携来一场又一场雨

却不曾捎来她的音信

色拉寺的古柏下

我尾随从墨脱远道而来的朝圣者

只为拐弯抹角打探她的消息

一位墨脱老人低声告诉我

卖红米的梅朵和她栗色的骡子

十年前被一场洪水卷入了雅鲁藏布江

 

拉萨的雨

让我想起在帕廓里卖红米的梅朵

她来自墨脱

身上散发鲜花和林木的芬芳

(这首诗的背景,源自八十年代初期帕廓街上,一位卖铜壶的康巴小商贩与一位卖红米的墨脱女孩之间的朦胧爱情故事。疫情之前在拉萨斯坦,从故事主人翁那里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心里琢磨着想写点什么……)

 


新生代

 

如果我们有史诗

那史诗应当是牦牛

牦牛勇猛忠诚任劳任怨

 

如果我们有真理

那真理应该是青稞

她是高寒雪国的土壤之上

生长的让人感激涕零的粮食

 

如果我们有灵魂

那灵魂自然是母语

唯有母语

才能使我们免于被堕落和丑恶同化

才能让我们在牛角大的空间免于被消亡

 

如果我们有希望

那希望就在每一个图伯特人身上

六百万人口太少太少

六千万甚至六亿人口不嫌多

 

如果我们有道路

唯一的道路就是远见

只有心手相连忍辱负重

才能走向远方

 

 

所谓旅游

 

避开截断河流的大坝以及矿洞

避开缠绕山林的铁塔与干枯的河床

避开破败的城镇和贫穷的村落

假装岁月静美

忘掉周遭的一切尴尬与困惑

像一个外表精致的智能机器人

美颜相机能够臆造我们想要的那个世界

 

在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的地方

是乱乱哄哄的熙来攘往的人群

许多时候  

这个国度的人们就像《加勒比海盗》中

被诅咒的巴博萨船长及其海盗偻㑩

如果直面月亮的光明

就会变成骷髅

美酒一入嘴里便化成脓水

珍馐佳肴一到口中即刻变成沙土

 

凡是美丽良善的事物

都被人类毁坏殆尽

却又假装拥有美好与雅致

无论过去或者现在

我们的历史是一出循环往复的悲剧

所有的困境和苦难

丝毫不值得同情

那是自己种下因结出的果实

 

 

盛世与咕噜史麦戈

 

这时代

人的困境和迷乱如此不堪

我们渐渐不记得自己曾经的样子

也不再费神思考未来的道途在何方

就像咕噜史麦戈

将阴暗潮湿的洞穴视为天堂

整日对着幻想中的魔戒咕噜道——

 

“我们哭得好惨,宝贝。

我们好孤单,哭得好惨。

池塘的鱼儿好甜美,

我们唯一的愿望就是抓到甘甜多汁的鱼儿。

我们忘记了面包的滋味,

树木的声音,

微风的柔软,

我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2023年的众生写照

魑魅魍魉一如当初

千年的时光

只不过是一出又一出循环往复的悲剧

这是盛世的叙事

这是平庸之恶的赞歌

(注:“咕噜”史麦戈,为英国作家托尔金小说中塑造的生物)

 

 

随想《父亲的失乐园》

 

作为他人眼中的异端

我无法远行看望外面广袤的世界

就在书中凝望世间的风景吧!

在伦敦街头窥视匆忙赶路的哈耶克

默想卡夫卡在布拉格的蜗居里

思索人的困境

聆听果戈里在彼得堡的寒夜弹奏竖琴

加尔各答泥泞的街角

特蕾莎修女在为麻风病人清洗瘀伤

在太平洋畔墨尔本

鹰乐队的告别巡回演唱会

一曲《加州旅馆》

竟使石头般冷硬的我泪眼迷朦

 

无所谓生在什么年代

属于哪个国度什么种族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人应当有尊严有意义有趣味地活着

尽量远离平庸之恶与乌合之众

将世上的流氓恶棍憎恶至地老天荒

把人间的一切美好

像供奉白度母一样

高高捧过头顶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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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热巴·格绒泽仁,1980年生,康区乡城人。20岁进入体制,先后于政府机关、文化部门、媒体等机构工作,2021年辞职离开体制。目前以学习母语为主,业余时间翻译世界名著,收集编译藏地民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