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我很喜欢你的那个短片《草原》,它更接近一个艺术片,电影的表现手法也比较丰富,完备,效果也比较充分。而这部《静静的嘛呢石》更加接近一个纪录片,那天我在家看的时候,正好来了一对朋友,他们说这是纪录片嘛。你自己有没有觉得有这个区别?或者是不是你不同的摄影师给你带了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万玛:没有,这是我特意要求的效果。可能《静静的嘛呢石》带有较强的纪实风格吧,但它是一个完全虚构的剧情片。

崔:你觉得这样比较自然?
万玛:对,我觉得一部电影的影象的呈现和它要表述的内容有很大的关系。

崔:你的摄制组有几个灯光?
万玛:没有专门的灯光师,包括在摄影组里。在特别需要的地方才打一些灯,一般都用自然光。

崔:但是会不会可能出现这样的问题,就是我们人眼看上去比较真实,比较自然。因为我们人眼对光线,对物体的把握吧,它是自动调节的。那么这个摄影机呢,它肯定比不上人眼,它有很多局限性,你在追求现场自然的时候,很可能摄影机捕捉到的并不是你在现场感到的自然,它给你偷偷的削减了很多,于是就需要一些弥补的手段。
万玛::我注重的可能是一种状态,就是人在某个特定的空间中的那种很自然的状态。

崔:但是日常生活中的自然,与镜头捕捉的自然是不一样的。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然状态,经过镜头这种不自然的机器的处理,就会变成不自然的。你看日常生活中我们两个说话我们要观察对方的反应,这是我们人眼就可以做到的。但是在摄影机面前,它很可能就光拍一个人说话,两个人之间反应的那些东西就需要调动一些方法才能体现出这个关系。你的这部影片中,所运用的这种手法比较少。
万玛:对。我不想很刻意地强调某个局部,让你去注意它。基本上不用特写去强化。

崔:可是我们人的肉眼是有轨道的是不是?我们可以从这里轻易地看到那里?
万玛:好多人问我藏区的生活是不是片子里呈现的这种样子,他们的生活节奏,说话的节奏,行动的节奏等等?我能说的是我的片子里呈现的就是当下的一部分藏区的人们日常生活的状态。

崔:你觉得现在的效果是你正好需要的比较理想的效果?
万玛:基本上是。像《草原》,不是我理想中的效果。

崔:电影拍完之后有没有给他们看过?
万玛:有。电影是在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的古哇寺和一个村庄、一个嘛呢堆处拍的。今年夏天带着片子去了那个寺庙,正好赶上一个物资交流会,放了一场,来了两三千人,人特别多。

崔:露天放吗?怎么放的?
万玛:对,露天放,在草地上。流动放映车,35mm胶片。银幕就插在草地的空地上,两边都坐满了人,呵呵!银幕的正面反面都坐满了人。人们用新奇的目光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个场面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感人。

崔:他们反应如何?是不是觉得表现了他们的生活?
万玛:对,他们觉得亲切的一如自己的生活。正因为太像自己的日常生活了,所以有些人也说没什么意思。可能有一些观众希望看到一些明显的冲突吧。我们在寺院拍摄时也很有趣,开始很多僧人在新奇地看,看了一两天之后他们觉得拍电影特别没意思。他们说如果知道电影是这样拍的,他们就不会去看电影了。他们之前可能把电影里面的事都当成了真的,看了实际的拍摄过程才知道是假的。

崔:人们希望他们的生活不是像现在这样,而是接近神话想象才好,这其实是各个民族大多数人共同的。是否考虑过以后拍一些比较热闹的、比较能够吸引他们的影片呢?
万玛:看情况而定吧,我觉得靠热闹吸引观众不是一个好办法。

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之间的互相渗透

崔:影片中的小喇嘛坚持要将电视机VCD这些带到寺庙里面去,这个行为与传统文化之间肯定存在张力的。我觉得你的表现比较有意思,包括小喇嘛最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孙悟空的面具揣在怀里,参加祈愿大法会了。这些东西所代表的外部世界,对他来说,是一种好奇心的对象,还是诱惑的对象,你对此采取怎样的褒贬态度,这些不太明显。
万玛:对。我觉得你说的那几种成分都在吧。对于小喇嘛,对于我自己,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该做怎样的评判。我只是把这种状态展示出来,包括我自己也在这种状态之中。

崔:影片中还有一些这样的细节,比如在演出传统剧目《智美更登》的间隙,青年人穿着牛仔裤在打谷场上扭起迪斯科,你对这个也没有评价,将它们与《智美更登》平行地放在一起。显得作者的态度比较温婉、比较节制。你会不会有这样担心的时刻,就是这样的东西会对传统文化构成比较大的威胁。
万玛:这肯定有,而且越来越强烈。我觉得这是一部忧伤的电影,虽然没有明确的倾向性,但是还是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在里面吧。

崔:你希望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万玛:这个很难说吧,从某种意义上讲肯定是和每个人的希望是一样的,但是任何事情有得就必有失啊。

崔:从客观上说,藏区与你说的汉地一样,都不会回到那种不受惊扰的原来状态。
万玛:现在好多人希望藏区永远保持那种原生态的状态,一旦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就大惊小怪,我觉得从某种角度讲这是一个特别不人道的一个想法吧。

崔:不人道指的是什么?
万:如果一直停留在那个层面,他们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享受到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便利。那些想法和那些要求的实现是以他们的生活作为代价的。但是我觉得人的自然的状态还是很重要,如果人在一个环境中觉得特别幸福的话就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

崔:影片本身也确实体现了这样一种包容并蓄的立场,就像小喇嘛的爷爷允许小喇嘛带电视机和VCD去寺庙一样,最终还是爷爷说了算。
万玛:藏文化是很包容的,那是在生活中的具体的呈现。

崔:尽管有一些忧虑,但是这种忧虑远远没有发展到与外部世界对抗的地步,人们看待外部世界的目光是柔和的,远远不是一种威胁。
万玛::好多人都说这里面呈现的是藏族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我不太赞成用冲突这个词。我觉得这应该是两种文化间的一种渗透吧,就是表面看起来不是特别明显的、不是特别对抗性的那种。

崔:这部故事的结尾,小喇嘛还是将孙悟空的面具放在怀里带进祈愿大法会了,这件事情将成为将来的一个回忆呢,还是作为一个隐患迟早要发作?
万玛:小喇嘛经历了那样一些事情之后,可能他的身心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最后他还是要带着一些琐碎的世俗的记忆进入那样一个庄严的宗教的仪式之中。

崔:小喇嘛会心甘情愿吗?
万玛:这可能就是小喇嘛的暂时的一种归宿。是不是他将来的,我无法把握。所以我准备做第二部,第三部,在更广阔的背景中完成小喇嘛的心路里程。

崔:就是更深入的,更多的接触到外部世界?
万:对,在这个过程中他肯定会接触到更多的东西,他最后能不能回到他原来的地方,能不能沉下心来继续他原来的路,我觉得是一个未知的问题。

崔:为什么现在还不知道?
万玛:小喇嘛出走之后就要和新的环境发生一定的关系,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之中人物的命运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现在难以预料。

崔:你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怀疑的过程么?
万玛:对,肯定经历过。因为走出家乡之前心态基本上是在一个比较纯粹的状态之中,但是出走之后,经历或者耳濡目染了许多事情之后,就会变得不那么纯粹了………呵呵。

崔:你的未来两部影片,将是一个具有很大挑战性的经历和话题。祝你工作顺利,用汉地习俗的话来讲,叫做“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