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是我平生第二次在电影院看的纪录片,上一次,是在台北,很巧,也是有关西藏的,拍摄者是一位日本人。看的时候,我很感动,没想到大陆也有纪录片上座率那么高的时候,但是看完,和大部分批判它的人一样,我很失望。

       如潮水般的点评占据各大自媒体,好像知识分子们从未如此关注过藏人题材的纪录片,哪怕是万玛才旦的《塔诺》,都没引起如此广泛的讨论。可是,仔细一看,除了部分电影人小圈子在就电影本身进行讨论外,大部分在自媒体时代摸爬滚打出来的评论人,依旧是借这部藏族人题材的电影批评他们一贯不屑的中产阶级鸡汤。因为,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这部片子的导演张杨,是多么熟练地讨巧市场和消费信仰,那种“我看破你的把戏了”和“只有浅薄者才喝这种鸡汤”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一直很好奇,藏族人自己的声音呢?或许有,但是被淹没了。对于大多数批评者来说,与其倾听他们,不如像张杨一样,用他们来博得别人的倾听,顺手捏一捏中产阶级这个软柿子,因为在大家的想象中,他们一定双手带串、热爱鸡汤。

       在豆瓣的标注里,这部电影是部纪录片。虽然其拍摄手法、镜头语言、叙事手段,都充满精心编排和剪辑,像一盘加满鸡精味精的白水煮青菜,但因为人物并非演员,且真有朝圣这个事件的发生,所以被称为纪录片。 

       我身边很多藏族人组团观看了,他们大致分两种观点,一是认为,这部片子展现了藏族人朝圣的真实状态,他们的长辈就是那样真实而沉重地一路长头磕到拉萨,至于现实的困境嘛,导演没有必然的义务讲述和承载那么多东西,对吧? 

       另一些藏族人就认为,导演没有办法囊括所有现实和刻意回避现实是两个概念。前者是无力,后者则是作假。就像是用一个叫纪录片的笼子把藏族人关起来让人观看。这和藏族人当下的真实生活、人生状态都没有关系,这种叫信仰的题材,其实放到任何一个族群身上都可以。而且导演把藏族人的信仰浅薄化、片面化,仅仅呈现为一往无前的虔诚。事实上他们的信仰是非常复杂、丰富、自成体系的。在朝圣路上矛盾的、自我怀疑的也很多,然而片子里只有到导演的自我感动。在这种情况下,还声称是“纪录片”,以这种被剪辑过的“真实”来消解掉导演的投机取巧、避重就轻,巧妙地避开房间里的大象,不过是主流知识分子常见的消费病。

       一位藏人朋友就说,看完这部片子,大家会以为藏族人想去朝圣就去朝圣。可实际上去冈仁波齐一定要办边境通行证,在巴噶会有检查站查边境证,从阿里南线到塔钦和塔钦到普兰都会经过检查站,或许有时候还有流动的检查哨。康区藏人进卫藏小心被扣身份证并遣返回来。张扬一路上不可能没有看见这些,他可以回避掉了,在重重设岗,四处武警的拉萨和318线上,镜头里竟然没有一个金珠玛米。好像藏族人们只要想出门就能出门,想打工就能打工,只要有一颗虔诚的心。

       但是,这些血淋淋的现实也是房间里的大象,大部分批判《冈仁波齐》的人,越批判它,就越像它的导演。

       藏人朋友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一位老外在青海的草原上看到一个藏族人骑着摩托车赶羊群,他很诧异,问藏族人怎么不骑马赶羊,现代化的侵袭多么令人揪心。藏族朋友也很诧异:我们凭什么就只能骑马呢?为什么我们首先得满足你们的设定,才能成为我们自己呢?难道我们受到的规训还不够多吗?

       其实近几年,很多藏族知识分子在自己族群在文化与现代的问题上谨慎而谦虚,他们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发声,除了离主流太远以外还有什么什么需要改变的呢?

       《冈仁波齐》本质上算藏族电影吗?他的导演是汉族的,视觉是他者的,主题也是标签化的。

       事实上,这几年,在藏区出现了很多藏族导演,比如我非常欣赏的万玛才旦,我认为他是藏族人的马基迪,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年轻导演,甚至仅仅是怀揣电影梦的普通藏族人。越来越多的藏族人想拍电影,写剧本,表达自己,自己掏钱买器材,尝试写剧本,拍短片。他们没有机会真正学习电影,在当前的环境下,成绩好的藏族学生,一般情况下,无非是进入仅有的几个民族大学,将来回藏区工作,或者在外地做藏文化相关的工作,他们仿佛只能在自己的世界轮回。他们想亲近更广泛的世界,可是世界却总是希望他们就那样,保持自己的净土气质、淳朴气息,供大家向往,供大家感动,然后让更多的人批评那些向往与感动。

       当然,绝大多数人,并没办法和机会进入一个族群的真实生活,也懒于探究。他们被建构为某种意象,某种工具,而不是一个拥有几千年复杂历史,在现代化冲击下不停在寻找出路的鲜活人群。他们总是成为靶子,一会儿成为朝阳区的散养仁波切,一会儿是纠结于吃鱼不吃鱼的宗教圣徒。跟张杨镜头里的藏族人一样,一样的性格,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动作和脸谱。

       当然也有亲近他们的人,比如各种环保NGO。前几天,又听见一个事情,在藏区某地,一群挖虫草的牧民发现了一只雪豹,并报告给了当地环保部门和NGO。为了保护这只雪豹,当地下令,禁止挖虫草,NGO也纷纷出来表态,信誓旦旦要保护这儿的草场。但是,没有一个人给出替代的方案和出路,告诉牧民们,还可以怎么办,怎样维持生计。7月份就是虫草季,错过了,牧民们就会为今年的吃饭发愁,真正承担代价的,只是他们。而对于知识分子来说,大家更关注虫草是怎样被炒作起来的,他们所鄙视的中产们是怎样被坑钱的,即使没有获得流量,也获得了优越感,至于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牧民们,who ca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