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宗陶

11月的北京,使馆区一间藏餐吧,万玛才旦告诉朋友们,过几天,要去海南三亚参加金鸡奖颁奖典礼,主办方要求穿西装。"看样子明天得去买一套便宜的西装",他小声说。
他一贯的小声,在采访中造成一点点难度。好在重复听他呓语般的讲述,并不乏味。
11月12日晚,斯琴高娃和陈国星,将第14届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颁给了这个36岁的藏族新人。斯琴高娃说了声"扎西德勒"。
导演翟俊杰宣读了评委会评语:"万玛才旦执导的《静静的嘛呢石》,以真诚的创作态度,朴素的电影语言,形象展现了藏族宗教世界的日常生活,表现出现代文明与古老宗教的碰撞与融洽。影片风格沉着冷静,叙事节奏自然流畅,意境深邃。"
此前的第十届韩国釜山电影节上,《静静的嘛呢石》拿了"新潮流特别奖";在加拿大温哥华国际电影节上,获"特别提名奖"。
万玛才旦穿着深色西服举起奖杯,对着麦克风小声致辞。中规中矩的感谢,没有一点噱头。但他提到了"故乡"和"梦想"。
在他的tibetmovie网站上,我看到并听到了他的故乡:苍茫草原,悠远长调,风吹经幡,喇嘛在白塔前奔跑,状若油画。灰暗色泽里,有古铜的坚韧;迟缓举止里,淌着岁月的安稳;还有那些眼神,仁慈得让人不得不屏气凝神。

这部电影

记者:嘛呢石是什么?
万玛才旦:是藏区刻有经文或者佛像的石头,表达藏人的一种祈愿。四千多部《大藏经》,刻在嘛呢石上,就是一面面石墙。你若去藏区,就会看到这种景观。

记者:为什么用它作片名?
万玛才旦:一种象征。我觉得整个藏区就像嘛呢石一样,几百年、几千年来,一直静默着。但那些细小的变化却时刻在发生着,身处其中,也许不会感觉到。好多人建议我改片名,但我还是坚持了。

记者:看了你的剧照,藏区自然呈现的那些色彩,深蓝的天空,红色的僧衣,彩色的经幡,很动人,虽然故事很简单。
万玛才旦:是的,这是个藏历新年小喇嘛过年回家的简单故事,从大年三十到初三下午。情节与人物,都很"静",我想用"静"来表现他们生活的状态,我并不想刻意强调什么。这些演员都是非职业演员,开始有点困难,但后来都很流畅,因为找到了自己生活中的那种感觉。他们都很有天份。我们还请出了巨焕仓活佛客串。

记者:你想告诉观众什么?
万玛才旦:我想通过这个简单的故事,表现藏区日常生活表面的平静之下,传统与现代的交织渗透,表现浓厚宗教氛围下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纯朴的人对信仰的虔诚。其实,这就是我故乡的真实面貌,那种平淡朴素里的灵光。

记者:外景地选的不错。
万玛才旦:那就是我的故乡。最主要的拍摄点在古浪缇(格茸缇)和安多藏区的古哇寺。古浪缇在昂拉的深处,是格曲和玛曲交汇处的一片山地,它是新时期藏族母语文学的开创者端智嘉先生的家乡,也是安多宁玛巴过去的上层家族"古浪仓"的祖籍,从黄河边上可以看到它的一小部分。地貌和地形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记者:你的这部片子,尽管说的是藏语,却呈现出一种华语电影中少有的"纯净",那种日常的、精神性的、令人心生感激的东西。
万玛才旦:我是藏人,迄今最大的梦想,就是拍出纯粹的藏族电影,关注最普通的那一群体,然后完整地艺术地再现。不需要刻意地虚构、创造什么东西,不像以前写小说。我必须把自己藏在镜头后面很远的地方。台词也是我自己翻译的,然后打字幕,能够传达80-90%的原意。毕竟有些东西,是无法转换的。

记者:批评意见也是有的:转场不流畅,每场戏按剧本拍得比较死,没有预留可供剪辑的部分,让人觉得每场戏结束得过于匆忙。
万玛才旦:可能是经验不足吧,这是我的第一部35mm长片。

记者:2年前,你在北京电影学院时拍的那个得奖短片《静静的嘛呢石》,跟这部电影有关系吗?
万玛才旦:就是从那部片子来的。那是个30分钟的短片,后来我又重写了剧本,扩到102分钟。当时是参加第二届亚细亚国际短片电影节,得了评审团大奖。后来的剧本,改了五稿。

记者:我在网上听到了电影的插曲和片尾音乐,挺棒的。
万玛才旦:插曲是我的录音师、一个藏族小伙德格才让写的,也是他自己唱的。片尾是《百字明咒》,是藏传佛教的一个咒语,是台湾人做的。这部片子主创多数是藏族人,他们都很有潜力,像德格才让,也来自安多藏区,他跟我一样,是学藏语言文学的,以前是db音乐坊录音师兼音乐制作人、love to black 乐队主唱,现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电影录音及音乐制作。还有美术松太加,现在也在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读书。慢慢地,我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创作班底。

记者:这片子拍得累吗?我是说从资金到拍摄到后期制作。
万玛才旦:还行。前期准备了一年半,真拍起来,挺快的,四十多天就杀青了。拍的时候也挺有意思的,有一天,我们要拍一个无声的镜头,旁边有一群羊一直在叫唤。我当时还在戏里,本能地跟旁边的工作人员说:"叫它们不要叫。"呵呵。资金方面,北京的两家民营企业投了2/3,我自己筹了1/3。作为一部电影,它算是小成本的独立制片,到现在为止300万。在北京这个地方,竞争很激烈。今天的电影都要做宣传,我们没有资金来做。

记者: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法在电影院看到这部电影?
万玛才旦:我正在筹划一个在北京的首映式,但不太会是院线,小范围的一个公映。具体时间还没有定。我更希望它在藏区上映,拍的时候,地方上的领导和老百姓都很支持,他们对这部电影有期待。

记者:得奖会不会给你带来一些机会?像投资什么的。
万玛才旦:可能吧,但目前还没看出来。毕竟这是部艺术片。对我来说,更大的意义也许是在中国电影百年的时候拿了这个奖。

那些电影

记者:据完整看过这部片子的人说,它"阿巴斯味道十足":纪录片式的框架,即兴式的表演,真实生活的节奏和现实主义的主题,舒缓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你受他影响?
万玛才旦:阿巴斯确实是我非常喜欢的伊朗电影大师,他的《樱桃的滋味》等片子我看了好多遍。当代优秀的伊朗电影基本上都是靠故事,靠人的情感打动人,像《小鞋子》、《何处是我朋友家》、《橄榄树下的情人》、《随风而逝》都是在细腻中表现日常生活,揭示人类最深厚的情感。伊朗电影里展示的环境、地域、地貌,都跟藏区很像,虽然有不同的信仰,这也可能是他影响我的一个原因。

记者:这一届釜山电影节的评委里就有阿巴斯,你跟他交谈了吗?
万玛才旦:没有。评委和参赛导演要保持距离。但我后来听说,阿巴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非常喜欢《静静的嘛呢石》,尤其对非职业演员的表演的把握、场景和音乐的选择等表示了赞赏。

记者:你最早是写小说的,后来怎么会转用电影来表达?
万玛才旦:我在西北民族大学学的是藏语言文学,硕士读的是藏、汉翻译专业。中短篇写了四十多个,喜欢文学。看电影是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家就在黄河边上,当时水利部要来建一个电站,就住在我们村子里,晚上会放一些露天电影,算是丰富文化生活。我就跟着看了好些外国电影,像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还有《佐罗》什么的,都让我惊奇。中学到了县上,看了好多国产电影,中国电影史上的那些好片子《小花》、《小街》、《知音》、《巴山夜雨》……到上初中时,我大概看了两三百部电影了。大学里有过拍电影的念头,但那时不太现实。

记者:后来公务员当得好好的,怎么会去了北京电影学院?
万玛才旦:劳动人事局,算是个保险的单位,但是机关……后来有个基金会资助,我就去了北京,读的是文学系影视编导专业。大学时候,接触到许多根据莎士比亚、大仲马、雨果这些人名著改编的电影,还有许多奥斯卡获奖电影。到了电影学院系统学习了电影,对电影又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我喜欢这一行。

记者:这几天网上有个调查,电影是艺术还是娱乐?
万玛才旦:二者兼而有之吧。对我而言,艺术还是第一位的。

记者:你最喜欢的国产电影是?
万玛才旦:很多。像这次的顾长卫的《孔雀》也是我很喜欢的影片。(注:本届同时被提名导演处女作奖的,还有刘浩《好大一对羊》)和顾长卫的(《孔雀》)

被误读的西藏

万玛才旦话很少,少年时更寡言。但在朋友中,他总是发光体。他的静默,是一种力量。但男人胸口涌动的那些因梦想而生的激情,也会有决堤的时候。他曾经醉酒后从北京打电话给兰州的朋友,谈他的电影梦。"那是一个克制而清醒的人,即使喝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记者:从新中国成立到文革开始的17年里,中国的少数民族电影曾经有过一个高峰期,《内蒙人民的胜利》、《边寨烽火》、《五朵金花》、《农奴》,这些片子不仅在国内受欢迎,而且赢得了国际奖项。但经过一个文化断层期,好像萎缩了,看不到好东西了。你觉得原因在哪儿?
万玛才旦:经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讲述我的故乡,这些故事赋予西藏神秘、荒蛮、与世隔绝或者世外桃源的特质。这些人常常标榜自己所展示的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反而使人们更加看不清我故乡的面貌,看不清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渴望用自己的方式来讲述发生在故乡的故事,那里真实的面貌,和故乡人真实的生存状况。这是我多年的心愿。

记者:嗯,这跟导演郑洞天说过的一段话意思大概是一样的。他说,目前的少数民族电影流于表面化,太肤浅,缺少真正的民族视觉;不少电影仍然是"汉族视觉",并流露出某种先天的审美偏见。
万玛才旦:所以需要少数民族自己的剧作家、导演和其他电影工作者,需要用一种与民族文化一脉相承的视线来自我审视。

记者:这就是说,西藏在某种程度上被误读了。
万玛才旦:可以这么说吧。关注了一些外在的东西,对核心的东西理解不很透彻,表达上就有了误差。我想,就是只看到枝干和叶子,没有看到根。而血缘、文化、传统这些东西,是有根的。

记者:一个汉人朋友,在回答"你眼中的藏族文化特点"时这样归纳: 时间不在了。在你看来,藏族文化的核心是什么?
万玛才旦:藏族文化,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以人为本的文化,处处体现对人、对生命的关怀,我觉得用慈悲智慧、宁静和谐来概括比较准确。

记者:关于信仰,海明威在写西班牙时,曾经试图展示它的深义:"这不是什么他去信了的事,这根本就是他的信。"
万玛才旦:是的。有人不理解,说藏人一生诵经、磕长头、对来世有寄望,还不如去做点"有用的事"。他们眼中的西藏,和一个藏人眼中的西藏是不一样的。

记者:听说你与人合著的莲花生大师在西藏"拯救心灵"的书就要出版了。
万玛才旦:对,是我和我朋友旺秀才丹写的,书名叫《大师在西藏》,是莲花生大师生平事迹的通俗读本。

记者:今年成绩不错,恭喜你。
万玛才旦:谢谢。

万玛才旦在北京电影学院对面的一个小区里,租了一套两居室,兼工作室。在中国最火热的城市之一,经营一个与现代电影工业尚有距离的梦想,也许并不容易。
但梦想总是可以辨认的:你可以从一大堆声音中立即听出他的声音,那种安静得将要凝固、高远得快要飞起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