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青桑珠介绍家乡的“神山圣湖”保护 刘鉴强/图

长江、黄河、澜沧江、怒江等“母亲河”均发源于西部山地的“神山圣湖”,而藏民对“神山圣湖”的保护将惠及中国5亿多民众。有学者提出,“神山圣湖”保护所代表的社区共管模式,应在立法上予以鼓励。

 

  “手机实况转播”

  41岁的仁青桑珠,身穿藏袍,坐在会议室前排,紧盯着北大校长许智宏的脸。

  这位来自西藏贡觉县大山里的农民,没有上过一天学,听不懂普通话,但在06年1129,他坚忍地坐在会议室里,紧盯许智宏,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猜出他所说的话。

  他右耳上塞着手机的耳机,这不是追求时尚,而是在进行一场“实况转播”:电话的那一头,连着西藏贡觉县,几十个农牧民,聚到仁青桑珠的家里,打开电话的免提,屏住呼吸,想知道这位北京大学的校长说些什么。

  在他们心中,从来没有一个会议是如此遥远,需要用电话来听;也从来没有一个外面的会议是如此近——会议上讨论的“神山圣湖”保护,与他们息息相关。在窗外,他们所保护的森格南宗神山,高高矗立着。他们想知道,他们按照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神山,外面的人怎么看?

  与许多来自川、藏、青、滇的生态保护者一样,仁青桑珠很惊异,许智宏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到偏远的四川康定,参加基层社区人士居多的神山圣湖与保护地管理研讨会?

  而对许智宏院士来说,这并不奇怪。作为生命科学领域的科学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中国委员会主席,他了解西部山地在生态保护方面的重大意义。西部山地是长江、黄河、澜沧江、怒江等大江大河的发源地和上游,这些河流的状况,影响着下游约300万平方公里5亿多百姓的生活。神山圣湖是藏族人民神圣的地方,很多圣湖也是重要的高原湿地,它们的稳定对于藏区、全中国乃至东南亚的生态安全和持续发展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身为全国人大常委的许智宏校长说,中国西南的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非常丰富,但又非常脆弱。这里的保护,已引起政府越来越多的关注。那么多的基层干部和社区百姓投入这项事业,是生态保护的重要基础,社会各界都应该来支持。

  进行电话“实况转播”的仁青桑珠,通过自己找来的业余翻译,弄明白了许智宏的话,立即兴奋地将这一信息转告给家中的老乡们。然后,他想关掉手机。

  “仁青桑珠,你不要关手机,让我们听到会议上说些什么。”他村里的朋友索南求培说。

  “可是你们和我一样,听不懂汉话。”仁青桑珠说。

  “没关系,你就开着吧。”乡民们说。他们将耳朵更加凑近电话机。这是他们极少的了解外部世界的机会。每当听到会场爆发出笑声,乡民们急急地问仁青桑珠:“他们在笑什么?与我们有没有关系?”

  在这种关键时候,仁青桑珠就要请人将会场上的发言翻译过来,讲给家乡的人听。仁青桑珠为了实现这次“实况转播”所充值的300元话费,像家乡热曲河的水一样,很快哗哗哗地流走。

  但豪爽的藏人是不在乎钱财的,他们在乎的是神山圣湖,他们所热爱的家乡。

  

  一个藏族村庄的环保实践

  仁青桑珠的家乡,西藏贡觉县的东巴村,一座名为森格南宗的神山,保佑着这里的世代藏民。“我爷爷那时候,这里还有茂密的森林,有老虎、野人,可是后来,树全被砍光了,像剃了光头一样。”仁青桑珠说。

  保护神山的传统,令藏民极为珍视生态环境。他们开始种树,但因为不知道政府的政策,只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2003年初,青海三江源保护协会的秘书长扎西多杰来这里考察,他告诉村民们,种树可以光明正大,这是政府鼓励的事。“村民们心里一下子亮了。”仁青桑珠说。他们立即成立了一个“森格南宗生态保护协会”,全部的1300名村民,都是会员。这年春天,他们开始种树,计划是1万棵。可是,到哪里找这么多树苗呢?

  县林业局的人说:“你们这是好事情啊!”当即给了他们1000棵树苗和一麻袋草种。

  2004年,政府给他们的喜讯,将他们冲击得几乎站不住脚。贡觉县这一年有80万棵沙棘的种植任务,可找不到人种,正愁完不成呢。林业局一下子给了他们40万棵,还有其他树种4万棵。

  “哇!这么多树啊!”仁青桑珠说。村里人激动得睡不着觉,唱着歌,跳着舞,满山遍野去种树。当山上的小树一点点多起来的时候,村民们继续恢复他们的传统。这次,他们要巡山了。在历史上,根据部落法律,每家每户都要派人,骑着马,巡视神山,检查是否有人偷猎。巡视之后,他们才决定资源的利用:哪里的树可以砍,什么时候砍。

  现在,他们略微改变了方式,离科学更近一点。他们制定了4种表格,前三种表格,巡山的人都要拿在手里,随时把他们观察到的记录下来,三种表格分别记录树、野生动物和土地。而第四种表格,要放到村民的家里,如果对保护生态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就要写在上面,交给大家讨论。他们曾讨论过这样的问题:狼来吃羊怎么办?这里很贫穷,本来羊就不多。最后,他们决定,谁要是打死一只狼,罚款50元。这意味着,当狼威胁到农牧民的生活基础时,可以打死狼,但是,通过罚款,又告诉大家,这种行为是不被鼓励的。

  之所以要讨论狼的问题,是因为2002年之前,狼多成灾,村民们最心疼的,是自家的奶牛被狼咬死。

  2004年到2005年,一只牛羊也没被吃掉。村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灵!我们的环境只保护了一年!”仁青桑珠高兴地说。

  村民们发现,他们的庄稼地里,有动物来过的痕迹,像是岩羊,这提供了对这一奇迹的解释:村民们保护神山,种树种草,野生动物多起来了,狼有了食物,就不再袭击牛羊。仁青桑珠说,但是,野生动物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好像山神给动物们打了个电话,说,这村的人保护环境保护动物了,你们都去吧,狼也不要吃他们的牛羊了。

  村民们更加相信,人与自然是可以对话的。

  村民们不仅种树,还开始清理神山。2003年春天,在一座山上,50个村民捡了3天,将所有的垃圾捡出来,一片纸都不留。他们在地下挖了一个坑,将垃圾埋起来,上面撒上草种。村民们细心地观察着,春天过去了,草没有长出来,夏天过去了,草还没有长出来。看来这个方法不行,造成了二次污染。到了冬天,他们将垃圾刨出来,晒干,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山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垃圾呢?

  仁青桑珠说,这里出产虫草,很多人上山挖虫草,就将生活垃圾扔到山上。仁青桑珠知道,如果这里的藏人不挖虫草的话,就太贫困了,所以不能禁止。所有的村民再次召开会议,热烈讨论之后,决定允许挖虫草,但必须将自己的垃圾背下山来。挖虫草刨的坑,也一定要填起来,将原来的草皮补上。村民们讨论的不仅是环境保护问题,还有生计问题:如果挖了坑不填起来,3年之后,草场破坏严重,虫草就没有了。为了可持续发展,必须制定这些制度。

  在这次会议上,仁青桑珠也听到北大校长许智宏相似的发言:“西部生态的保护,要与当地百姓的经济发展结合起来。”

  仁青桑珠说:“这些道理不是别人告诉我们的,而是自己讨论后认识到的。这也是民主讨论的好处。它让村民们自觉行动。”

  仁青桑珠自己办了一份藏文小册子,名为《自觉》。在这本小册子上,有国家的相关法律法规,有佛教有关生态保护的教义。里面还有一句话,表明这个村庄环境保护的首要原则:以国家的稳定、民族政策和法律为依据。

  可是,复印一本需要十几元钱,仁青桑珠的小册子只印了50册,发给村民。“我没钱了。”他笑着说。在康定的会议上,仁青桑珠拿着这本小册子给与会代表看时,“保护国际”的中国首席代表、北京大学吕植教授当场承诺,将资助他们印刷更多的小册子,发给附近的村民,让大家都来保护环境。

  

  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山圣湖”

  这个会议由北京大学和从事保护生物多样性的非赢利性国际组织“保护国际”联合召开,参加者有全国人大环资委、国家环保局、林业局、建设部和众多自然保护区的政府官员、国际和本土NGO,以及西部山地的藏、彝、羌、回等各民族生态保护者。

  “保护国际”中国首席代表吕植教授说,西部山地生态保持良好的地方,大多因为有神山圣湖的存在。当地百姓出于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自然环境,已经惠及东部,可是,发达地区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对当地民众生态保护的成果给予承认,是对他们最好的支持,这也就是仁青桑珠的老乡们要通过“电话转播”关注这个会议的原因。

  吕植说,国家在西部建立了大量的保护区,这是一件好事。但因为人员和资金的缺乏,有的保护区,一个人要管理上万平方公里,这样要达到有效管理,绝无可能。因此,保护区的管理模式要改变,要与当地社区百姓的环保行为相结合。要做到这一点,国家在立法上,对类似于仁青桑珠和村民们所做的“社区保护”,应给予法律认可。这次会议最终形成了一个《康定倡议书》,呼吁将“社区保护地”正式纳入国家的保护地体系,并在政策上和法规上给予支持。

  全国人大环资委法案室副主任蔡微说,全国人大正在起草自然保护区法,这部法律的起草,应该借鉴与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经验。这个会议上所介绍的社区共管形式,应在法律上给予鼓励。

  但在会议上,出现一个小小的争论。四川省甘孜州档案局研究员得荣·泽仁邓珠解释“神山圣湖”的起因说,远古时候,藏民族对很多自然现象无法做出科学解释,因此产生了本能的敬畏大自然的心理。这是藏民族保护生态观的形成之始。

  但一位藏族与会者提出,如果这样,是否意味着“神山圣湖”是迷信的、落后的?

  仁青桑珠说,这不是迷信,而是文化与传统,是藏族人民在历史发展中慢慢形成的环保文化。藏民族生活的青藏高原,是生态最为脆弱的地方,在人类发展中,藏族人比其他民族经历了更多的生态灾难,这些灾难,在藏民族的文化、宗教、风俗中都有所反映。

  正在自费整理、保护大量藏文资料的仁青桑珠认为,藏民族对自然的感受最深,很多藏族文化就来源于对环境的体验。很多外来人说,藏民族文化中有一些朴素的环境保护因素。“其实它不是'朴素’的。”仁青桑珠说,藏民族的环境保护文化,已上升到生命之间平等对待的程度,他们尊重自然,尊重其他生灵,因此,在青藏高原上,他们与自然和谐地相处了好多好多年。

  而在其他地方,环境保护是因为工业污染所带来的迫切要求,不是因为对其他生命的尊重。仁青桑珠说:“我们村民保护环境,是遵从传统文化,很快乐地去做,没有其他目的,而外面的人做保护环境——”,他两手伸出,做了一个拧湿衣服的姿势,“——是被法律和钱挤出来的。”

  对这个问题的争论没有结论。但与会的世界著名动物学家、作为外国人第一个获准进入西藏羌塘无人区进行研究的乔治·夏勒博士的话,令仁青桑珠印象深刻:“必须保护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山圣湖’。”

  仁青桑珠相关资料

  仁青桑珠,男,1964年生于西藏贡觉县,成立康区安琼森格南宗生态环境保护自愿协会,身体力行植树种草保护环境。2006年度“福特汽车环保奖”一等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