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

 

我曾经耗费时间精力

搓成了一条绳子

 

那时候年轻气盛

我觉得需要这条绳子

一条生命之绳

缚不住苍龙

控住自己的欲望也行

 

如今我已不再年轻

不需要缚住这个那个了

绳子却深深勒进了自己肉里

 

今夜中秋

慈祥月光普照

黑魆魆的绳子

命运的诡秘之笑

我听见它在沉默中尖叫

在我身体内部挣扎呼啸

我们已经化为一体

 

 

老家

 

小时候

回老家时

总是牵着爸妈的手

生怕散失

 

印象中

老家就是个老房子

里面有一个

喜欢摸我头的老爷子

 

老家是爸妈的家

那里有他们

不怎么欢乐的童年

有他们的爸和妈

 

父亲越老

越喜欢提老家

母亲去世后

尤其爱流眼泪

 

现在我知道了

老家老家

是因为爸妈老了

想明白时

我也老了

 

 

黑马圈河的夜

 

冬天的这个下午

我站在河岸边

观落日如一条大鱼

吞尽了全部河水

又逐次吞没两岸的景物

暮色没能留住归鸟

只留住一个我

 

这是一条柔顺的河

黑马圈河别无它途

当草原上的黑夜降临时

只能选择臣服

 

一个人静静地听

夜在大地上肆虐的声音

感觉黑马圈河的夜

是草原上最温柔的夜

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

只有夜色在哗哗流淌

令人浑浑欲睡

 

这的确是一条柔顺的河

有名字以来的六百年

她就无缘愤怒

草原上的过客

不管是乌孙匈奴

还是吐蕃蒙古

这条河都视为己出

 

柔顺才是真正的王者

暴雨雷电多是一瞬

七色彩虹更如昙花

只有至清至柔如河水

这来自原初

穿越过去和未来的东西

才是亘古不灭的存在

 

 

烽火墩

 

两千年历史

只出了一个秦始皇

他修的那道墙

匈奴没挡住

压住了范杞良

 

都说孟姜女哭长城

哭断了老长一截

可至今长城

还压在老范们头顶

 

阳光和雨水

怎么都用了两千年

才把这些烽火墩掰碎

让它们还原为土和泥

又用了多少年

才让花朵和小草

在上面重新拉起了手

 

可是人心里的

那些烽火墩和墙

又岂是轻易能移走的

得用几个两千年

才能让端坐在心里的

秦始皇们彻底消失呢

 

 

白骨

 

这具白骨曾经粗重的呼吸

和曾经年轻的心跳

我听得一清二楚

这具白骨大口喘息大步流星

但终没能冲出

魂断荒野的宿命

 

那些踩疼了大地的脚步

又在一个个深夜

踩白了谁的头

踩疼了谁的心

 

谁知道呢

也许这具白骨

曾经控弦三十万

曾经坐拥三千里

曾经笑谈人生

曾经激扬文字

 

夜色越来越浓

烽火墩下的白骨森森

发出沉重鼾声的故人

又醉在哪个梦里

谁知道呢

是北国春天的寂寥

还是江南水乡的旖旎

 

 

雪山

 

一座雪山

不过一粒尘埃

三千世界

犹如微尘团

 

从另一个角度

以一粒米来衡量厚重

一根针来衡量高度

一丝羽毛来衡量飞翔

一瞬间来衡量时间的度

 

风雪迷茫

不要试图解读

看白牦牛的角

始终指向的维度

 

就呆在积雪的山顶

静静地听风

听那些四处飞扬

历史悠久的疼

敲打岩壁的回音

听那些噗噗下落的雪

讲述前生今世

 

红日,正是在

最最寒冷的时候

从雪山上生长出来

将一轮新的希望

带给我和你

 

 

 

去的时候

我是陇东的麦客

挟一把想象的镰刀

从沙坡头就开始收割

把那些天马般飞舞

不知几千几万的念头

在沙丘后面捉住

扎成一束束引火的秸秆

 

来的时候

我成了天津卫的刀客

刀在评书人的嘴里翻飞

从龙门卢舍那大佛的手

到故宫隆宗门的箭镞

这部历史遍地伤口

古老的疼痛追随着我

自渤海边来

夜夜给我踩背

 

动车过了函谷关

我象老子一样西去

想着今宵在何地

今夕是何年

想着另一个老李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下阕是啥

就到站了

 

         

在松山古城

 

在松山古城

我奇遇了一只寒鸦

蹲在城头拨拉着石子

像冥思的阿喀在数念珠

它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但它瞎了一只的眼目

却让我悚然一惊

 

在松山古城

在那只失明的鸦眼里

我看到所谓的“三河劲旅”

于黎明时分悄悄到来

黑马圈河里燃起大火

“套虏”的部落人仰马倒

草原尽头全是坟墓

从此松山就只剩下了山

和这座孤悬山下的城

我看到连绵三百里的狼烟

看到有人提着首级献捷

看到一匹枣骝马

浑身是伤步态蹒跚

似乎刚刚从硝烟中走出

 

在松山古城

我看见大鹰銜住北风

在天空中悲鸣

征服者的名字早已腐烂掉了

只剩下黄土墙空守着寂寥

我看见那些羞惭的墙了

默哀般肃立着的夯土垒

我看见城头黑压压的云

和那些郁闷的方块字站成一队

我看见风中颤颤抖抖的小草

那些瑟缩了五千年的卑微

那些供养着浩瀚的渺小

浩叹在苍茫暮色里

 

在松山古城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一切都已被时间埋葬

那些没有老死的东西如这只鸦

是在等待一场大雪的救赎

 

 

酒曲

 

酒曲对我来说太过神奇

它让时间变得柔软透明

对折甚至翻转过来

让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看到了祖先的故事

它也让世界逐渐朦胧起来

模糊间,稀释了太多的人事

像水从土壤里蒸发出来

变成雾,只是

为了恢复纯净一样

 

曾经有人

想把它埋进地底

但是暗黑里

酒曲依旧如风暴

在人们的心头疾走

掺在砖茶、盐和酒里

照样随着太阳喷薄

为草原传承厚重

 

酒曲对我来说

须臾不可或缺

其实远胜于酒

酒只如同一个引子

当青稞在血管里燃烧的时候

歌者把酒曲一遍遍地

涂抹在我的伤口上

沉醉的心

就感受到了原初的悸痛

 

 

布达拉脚下的苦行者

 

你在人群中公然大叫

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好像你真是主子

披散着肮脏的长发

冼着裂开口子的足

公然在地上翻着筋斗

你横穿马路

阻停了不少车辆

然后满大路磕着头

表演着一个人的舞蹈

你目中无人

但十足有仪式感

 

高举起两只手上的护板

你公然向着我呲牙咧嘴

我知道你在向我示威

但我对你充满敬意

你的长发覆住的

威严的双目里

藏着明晃晃正午的日光

直射进我心底

让我满是羞惭

 

今天,布达拉脚下

只有你知道我有罪

正如我知道你

 

        龙厦,藏族,原名关钊铭。1969年10月生,华锐部落夏玛措哇(天祝西大滩)人。长期在政法部门工作,热爱文学和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