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滩河•五月天

 

我记得,阿妈啦

最后一次来小滩河

是在五月天

您不知道

自己是最后一次来

一家人都不知道

 

小滩河

祖先埋骨之地

阿妈啦,您很清楚

是我们每一个人的

终极归宿

是我们心灵的原乡

 

阿妈啦,我记得

那个五月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和风习习

帐篷就扎在河边

野炊也很愉快

我们一点儿

也没有发现异常

 

阿妈啦

打您背负一身病痛

魂归小滩河后

五月天

小滩河依旧草长莺飞

但我没再看到过晴天

还有小滩河里的风

怎么听

都像呜呜咽咽

 

阿妈啦

又逢五月天

深夜,我强迫自己闭眼

试着忘记过去

可小滩河的五月天

偏偏夜夜夺梦而入

 

 

大水上寺

 

站在霍尔纳央贡巴的废墟上

遥想那座雪山之下

云朵之上的寺院

遥想三千佛僧

十万香火

 

第一声晨鸣

来自于大水草滩

马莲花尖尖

上一滴晶亮的露珠

歌唱的不是醉人的春色

也不是风中淡蓝色的暧昧

还真有点说不清

是袅袅梵音

使晨雾空灵

还是晨雾袅袅

使得梵音空灵

 

一头岩羊静卧在闭关洞口

是在等供养者

还是在受供养

或者本就是一个修行者

那只孤独踱步的蓝马鸡

又是哪个阿喀的转世

 

香柴花正当浓烈时节

这凡间的烟火

当年兵燹起

众多弯刀和一场大火

点燃并毁坏了黛青山谷

所有的满足和丰盈

究竟是谁

以谁的名

破坏了这亘古的寂静

 

也许不可说

也许可不说

阿尼完智始终无语

猛然间

一只兀鹰作狮子吼

驾着下行的急急气流

狠狠击在我的头顶

被打断的暮鼓

化为一缕渐渐远去的蹄声

 

注:霍尔纳央,历史上指的是今天天祝藏族自治县丹玛、祁连、毛藏一带藏区。贡巴,藏语寺院的音译。这座寺院又称大水上寺,位于丹玛乡大水河上游,阿尼完智雪山下,同治年间毁于战乱。

 

 

距离

 

你说,距离

关键是距离

横亘在我们之间

 

是啊,距离

我有一颗滴着血的漂泊之心

而你距离

我的长眠之地太远

 

生死之间

我们都像蚂蚁一样

攀附着时间之树的枝丫

得与失

往往就在于距离

 

距离产生美感

距离让我们舒适

这就是有时候

我想作一只豪猪

浑身长满刺的理由

但距离的荆棘

也会直刺你我心底

刺得鲜血淋漓

 

今天,当我们已经遥见

天堂的穹顶之时

终于明了:距离

才是一首永远的情歌

 

世间万物湮灭

距离也不会消失

距离证明一切

距离就是法则

 

 

沙坡头

 

我眼中的沙坡头

是个历史的沙漏

虽然只剩下了沙

但沙里藏着许多秘密

 

你仔细看

黑水城的沙丘后面

藏着拓跋和赫连家的铁骑

铁木真的马蹄

深陷在沙坡头的沙里

八百年还没有拔出来

月明星稀时

王保保正在喜集水边

黯然回望河山

沙坡头的夜确实黑

像没藏王妃的眼睛一样黑

有多少英雄好汉

一辈子都没能走出这黑

 

在心里翻拣了一遍

沙坡头的沙后

我仍然没有瞌睡

这时候,火车长鸣一声

抖落浑身的疲倦

直奔北方之北

 

 

拉布楞的下午

 

拉布楞的下午

站在寺前广场里

栖惶如一只流浪的狗

咀嚼完漏在骨头缝里

每一尺每一寸的光阴

才对这恍惚的眼熟

有了一种逆袭的感觉

 

场院寥落处

闪过几个绛红色的影子

一株袅袅桑烟升起

隐约可见盛装的格桑花

那些赶赴圣餐的大鹰

众生齐聚

在炫目的日光下

打开各自心里的经卷

聆听那庄严的梵音

 

拉布楞的下午

适逢一场久盼的雨

大大小小一群雨滴

一头扎在泥地上

扎在佛祖的脚下

热切而匆忙

像远方朝圣的牧人

 

就在这场醍醐雨里

尝试彻底打开自己

于浑浊的泥地里

顿悟空明的真谛

然后缩在广场一角

懒洋洋地丢盹

         

 

雪山

 

青天为幕

白色的头颅刺破苍穹

以群山之父的名

于万古的静寂中涅槃

雪在瞬间被封印成冰川

白昼和黑夜在时光里沦陷

 

空中乌云低垂

就压在雪山的头顶

需要拥有怎样强大的内心

才能在这寒冷之最的寒冷里

一声不响

矗立上千千万年

 

雪山是雪域之子

麇集在高原最柔软的腹部

流着母亲热血的腹心

条条横陈如坚硬的肋骨

撑起这一座最具野性

最高最大的原野

容纳了全世界的雪和寒冷

 

雪山是雪域之子

是远古诸神的后裔

把最白的一缕白

牢牢地绾扎在头顶

这来自远方的烈士

比烈士还要决绝

 

雪山是雪域之子

是高原上的殉道士

是雪域最孤独的魂魄

他们将看着岩石腐朽

看着世界终结

 

 

烽火墩

 

两千年历史

只出了一个秦始皇

他修的长墙

匈奴没挡住

压住了范杞良

 

都说孟姜女哭长城

哭断了老长一截

可至今长城

仍旧戳在这苦寒之地

 

我思谋

阳光和雨水

怎么都用了两千年

才把这些烽火墩掰碎

让它们还原为土和泥

又用了多少年

才让花朵和小草

重新拉起了手

 

可是人心里的

那些烽火墩和墙

又岂是轻易能移走的

得用几个两千年

才能让端坐在心里的

秦始皇们彻底消失呢

 

 

 

去的时候

我是陇东的麦客

挟一把想象的镰刀

从沙坡头就开始收割

把那些天马般飞舞

不知几千几万的念头

在沙丘后面捉住

扎成一束束引火的秸秆

 

来的时候

我成了天津卫的刀客

刀在评书人的嘴里翻飞

从龙门卢舍那大佛的手

到故宫隆宗门的箭镞

再到那菜市口

这部历史遍地伤口

古老的疼痛追随着我

自渤海边来

带着腥膻的味道

夜夜给我踩背

 

动车过了函谷关

一样西去

我比老子快

想着今宵在何地

今夕是何年

想着老李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下阕是什么

就到了站

 

 

又到蝴蝶飘零时

 

回到故乡,今天

和兄弟姐妹一起

站在这动荡不安的阳光

祖坟的荒凉背景里

恍惚中望见

一千只蝴蝶在翩翩起舞

一万棵松树在茁壮成长

 

坐回到大山的影子里

闭上眼睛思忖

蝴蝶和松树们没有消停

就在我的心里荣荣枯枯

一茬茬生长消亡

我清晰地听见

千万只蝴蝶坠落在地

像一阵阵急雨落下

千万只蝴蝶的翅膀

在雨中次第艳丽打开

千万只蝴蝶的悲鸣声

如松树的年轮般

在我体内一圈圈荡漾开来

 

不禁让人想起

那个秋天的下午

灰白色的天幕下

蝴蝶缓缓飘零

它们究竟在为谁

举行隆重的葬礼

 

 

绿

 

阳光追逐着残春

腐烂的雪水里流淌着新意

悄悄唱响了甸上的夏

一只去岁的鹰

一只孤独的大鹰

守望着人世间

最后的一丝白

 

雪线以下

只剩下一种颜色

 

那叫人迷醉的绿啊

从我的眼球里溢出来

滴落到一棵草尖

又从另一棵草尖上冒出头来

瞬时蔓延到一滩草尖

草原就此沦陷

 

于是一整个夏天

我都在放牧绿色

 

那叫人迷醉的绿啊

水一般流布在湖畔

就那么无遮无挡

平展展地躺在湖岸上

像浴后的牧女

展露着全部的青涩

 

牛羊是永远的看客

在这已臻化境的绿里

在心跳和一声叹息中

走向草原的宿命

 

 

天堂寺印象

 

天堂和人间

只隔着一道名字

我和朵仓部落1的卓玛

只隔着一道大通河

 

天堂的土地上

栖落着凡人俗事

和超凡脱俗的天堂寺

 

夜深了

黑帐篷的门帘

随着卓玛高亢的酒曲

从白塔尖上滑落下来

她的羊群

和我一起反刍着

乔典堂2千年的历史

 

清晨

在天堂寺

一滴露珠指向永恒

一条小路指向虔敬

一盏酥油灯指向命运

一缕桑烟指向轮回

一抹红晕指向玛雅雪山

指向卓玛宿醉的俏脸

 

注释:

1、朵仓:华锐历史悠久的措哇(部落)之一,分居在大通河两岸。

2、乔典堂:唐初建在天堂寺原址上的藏传佛教寺院的音译,后汉语讹传为“典堂寺”“天堂寺”,据说这就是天堂寺名称的来历。

 

 

暴风雨

                    

 

不期而至的暴风雨里

我邂逅了自己

 

暴风雨是我的兄弟

是我的孪生兄弟

这一生的暴风雨

前世早已经注定

 

我需要暴风雨

来平息我的焦虑

来厘定我的迷茫

 

但我的心里

幽暗潮湿的地方

也生长着狂暴的种子

 

每晚一走进梦里

这些蠢蠢欲动的危险分子

就能遽然让明天

变得琢磨不定

 

        龙厦,藏族,原名关钊铭。1969年10月出生,华锐部落夏玛措哇(西大滩)人。长期在政法部门工作,热爱文学和诗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