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村
动土的铁锹已经放到门后
现在,只能以酒挺过难关了
中年妇女坐在黄昏里的门槛上
吟唱着忧伤的度亡曲
失陷的人马正从暮色中卷土重来
野禽和落叶从田野上奔逃而去
留下的都是可以推心置腹的事物
抱着一块石头想念正在回家的人
或者挥洒一把尘土献祭春天
石头不再坚硬,流水不再冰凉
冰封千里,唯有你的村庄繁花似锦
不愿面世的根须正在归降泥土
庆幸可以为了阴湿的信仰殉命
没有遭遇致命的光亮和云群
它们生长在别人的陷阱里
灭亡在自己的宗教中
它们的足迹比云更轻
晚风中,墙头的枯草像美丽的亡者
卸下骨头和血液练习神的舞步
晚 安
突然害怕自己会安静地死去
在所有路人都沉入深夜之后
逃出那些寒冷的梦境
尖叫声大得早已听不见了
我们的伤口里
长满秋后的蒿草
夜色太深,没人能发现
那些藏在骨骼里的污迹
有生以来,不曾睡上一夜
路太长了,无暇雕刻体内的骨头
耗尽江山与河流
只为投靠无处不在的石头
晚安!挺过深秋的果实
逃过冬天的亲人
晚安!
继续在广场跳舞的陌生人
晚安!
早已回家的孩子
晚安!站在雨中的母亲
回 乡
在我出走的这段时间里
村子已经搬到我没去过的地方了
到了十二月份时,我一路打听
入夜前摸到新的村庄里
那时年逾八旬的扎西大爷
还坐在村口转着经筒
我满脸疑惑地问他
为什么天黑了你还在外面
为什么我唱着歌进村
没有一只狗向我吠叫
为什么漫天雪花
落到我头上的尽是雨水
还有,请问我家到底在哪里
扎西大爷闭上苍老的双眼
说坐在家里实在闷热
邻居家里客人太多了
他想念死在过去的朋友
我又敲响另一家的大门
我按着一名孩子的指示继续找家
整个村庄异常清净
只有扎西老人转动经筒的声音
像是有人背着大家开掘矿藏
我隐约听见母亲念经的声音
又冒着黑夜继续找家
抬头看时
雪山和星空已经非常遥远
似乎正从星光下遁入虚无了
我如果是个哑巴
我如果是个哑巴
就可以记住所有心事
那些在白天想过的事物
以及还没说出口的愤怒
失色的秘密和过错
都会像一群沉默的囚徒
困在我的身体里死去
我如果是个哑巴
将留住遗落田间的种籽
让所有青草免于践踏
我如果是个哑巴
将为所有失意的信徒和孩子
保管那些飘在风里的祷词
我如果是个哑巴
我要在内心的荒原上
说出所有深爱的女人
我要说出母亲的过错
说出对父亲或神灵的控诉
我如果是个哑巴
将站到山顶尖叫
将站在广场呐喊
把知道的一切公诸于众
我将招供所有过错
出卖那些背叛土地的花朵
我如果是个哑巴
将说服所有战士
丢下武器回到故乡
我如果是个哑巴
致小秋
小秋,我整年没有见过雪
我双眼荒芜,通身锈迹斑驳
请在我的脚印里
拾回那些发绿的骨骼
小秋,我已在路边弯下身板
向着过路的草芥俯首称臣
那些你熟悉的锋芒和棱角
正陷进石头和钢铁的心脏里
小秋,那些花瓣看不见了
时间已在谈笑中失足
随意挑选一座冰冷的城
把朽木和碎石揣进怀里
试着爱上碗口的盐水
劝 降
你累了,落单的战士
看你的眼睛,只有不断失陷的领土
弓着身子走在人群里
时刻想着如何反击迎上前来的人
你累了,你的歌声都像冲锋号
在空无一物的原野上
对所有动静保持警惕
可疑的鸟群飞过你的头顶
散落天空的羽毛都是轻盈的原子弹
你的身影里埋伏着十万敌军
落单的战士,你已经很累了
现在,你转过身来看着我
看着我渐渐下垂的眼帘
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
这个动作反复五遍
睁开眼睛看向原来的世界
好了,放下手里的武器
趁天还没黑,赶紧回家去吧
拖拉机
装上桎梏、穗头、松果、草药、麸皮和石子
千方百计拐过那么多的弯路来到城里
然后用剩下的一口气
说服自己两手空空回到故乡
多年后他养好了所有的伤
与一位先天瘫痪的人坐在村口说
我不再乘坐虚弱的汽车
我想念所有老死村头的爱马
走在这短暂、逼仄的人间
没有谁能像它们一样把我送出远方
调 教
老诗人杀了一只可怜的鸡
躲在城南的木屋里对我说
写得太空洞了,要深入生活
写出实在的痛感和温度
于是我拿来一张干净的白纸写道:
“2014年,夏天最后一日我们集体被人诬害”。
黑字写到白纸上
仿佛一堆被火灼伤的种子
空村 (二)
河边的小型电站被弃置了
圆溜溜的卵石都开始生了锈
土路和黄墙上长满艾草
没人安慰乌鸦和野狼的孤独
没人理会野狐和雪豹的昭示
猫头鹰在无人听闻的枝头上
召唤所有即将离去的人们
潜伏黑夜的鬼魅
再也不必费心躲藏了
可以在积雪中的炉灶边
像活着的人一样生活
为一场还未到来的大雨彻夜失眠
为眼前成熟丰满的瓜果痛饮烈酒
老铁匠把窗板关上了
他坐在众生云集的油路边
温习着锻淬一把铁犁的过程
羊 拉
在夜色里的江浪中
可以听见彻夜欢舞的人群
我们用身体雕凿着干净的村庄
在辉煌的麦芒里谈情说爱
星光下,我们用美酒和情歌
为滚滚长江庄严饯行
在君王般的石头
和青铜般的群山里
背负藏盐的外乡人
正在寻找美丽的青稞之乡
山路和江水此起彼伏
当你无视土坡上的飞尘
会发现羊拉的石头
都在大地上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