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之眸
1
之所以称为高地,是因为
它比其他地方离天空更近一些
也或许是天堂
高地,让仅限于海拔的表达过于苍白
像那些连着雪线的邦扎草
从不为平原的土壤和石块所亲近
在高地,像刀的
不止是风雪与氧气
那些逐渐膨胀的肺叶,逐渐浓稠的血液
逐渐变大的骨头,逐渐缓慢的心跳
如影随行
因为人诉说的属性,我选择叙述高地
我擦拭双眸,不敢有丝毫怠慢
所以看见了——
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神
而有神的地方,却不一定有神
但在这高地之上,神
因为惧怕没有人而存在
人因为惧怕没有神而忘记生死
所以,我愿意这样描述——
在高地,每一次入眠都是告别
每一次苏醒都是永生
因为高,俗世变得更透亮了一些
譬如尘埃,总在远离归乡的途中止步
让每一片草叶,都像洗净身子的少女
譬如牛羊,总有一个宝贝的名字
站在与人同高的位置上,同时发出恩爱的声音
2
匍匐、叩首、顶礼,手心向上,泥土般憨憨的笑
所有的词汇来自无法形容的民间
所有的词汇途经风雪又返回民间
高地有神。光稀薄而真实
划过众生的额首
倘若有人站起身来,我愿意跪拜下去
在一面湖水之上,波涛息止,云雨入梦
所有度航的水手,都在云天相接的地方
升起旗杆,挂上星辰。说:
路。牛羊接踵而至,帐篷传出经声
在高地,上至天,下至地
薄薄一片尘世,悉数是梦
从生育开始,到生育结束
高地,是跪着的骨盆
声音、图像,一切形状,又显得那么逼真
以至于,梦无止境
3
在高地
所有的礼遇都与真言有关
所有的劝诫都与万物有关
每一天,当太阳从帽沿升起
被俯瞰的高地就会被金丝缠绕,像神佑的巨人
顶天立地,面慈目祥
每一天,当额首轻叩,将身子交还给大地
万千岁月便静止于虚空
爱。在高地
是唇间吐不出的词汇
一草一木,一霜一叶,一山一水,一春一秋
只要右衽的长袖欢喜曳地
只要湿润的脸颊轻触牲灵
只要油灯的火苗永不熄灭
只要活着的身子能屈能伸
都会因为绝世而燎原的火种
傲然嘶鸣,相互恩爱
至于卓玛和扎西
在奶月下偷偷呼唤爱情的秘密
只有炉塘里的火焰知道
只要相拥而眠,高地
就小得——
抵不过一声喘息
4
顺着河流寻找金色的马匹
繁星与英雄毗邻而居
白唇的鹿群走进寺院
墨香的印板上,从此烙刻下信仰
大野荒寒,一万丈脊梁背负瓦须
寂于高地的瓦须
神的种子逐水草而栖
以天为额的身躯
被人向往
被人怀念
却从不被人以远行之名告别
我相信,东方的启明星绝不会在叹息声中升起
云朵与彩霞,在草原的尽头
以光为媒,同床共枕
色曲河绕行床榻,被冰雪包围的牛羊
是报喜的春官,以冬风止息忧伤
这喜庆的良缘,是不愿妥协的风
终生跪着吹去,终生站着吹来
即使如此,荒野之外无人回应
他们说:低处的悲鸣远大于高地的欢娱
只有急于赎罪的人,为此断发
并,绝不询问神踪在何方
谁让高地与天空挨得太近呢?
美好的名字,总是略显悲伤
5
由南向北,从歌乐沱到泥朵
河流过于漫长,上游的牦牛和马匹
下游的青稞和小麦,被水流
赶进神殿深处。从此
你是我,我是你。
我是我。
高地色达。长冬无夏
习惯了寒冷的人,总在你怀里
绝不拒绝来自母体的温暖
还有。你是授神的摇篮
在云天之下,打马从源头走来的父亲
从来不会离女人太远,也从来
不会离自己的子嗣太远。
他说:神是光。
在头顶,在身后,在路上
在不能远离的心中
他说:不能远离。远离的土地上
没有能开花的土壤
108颗佛珠正在向我靠近
离太阳最近的神,即将成为我的爱人
6
果根塘,是阳光穿过睫毛的阴影
风情万种的花草,仰头而望
说着秋风无情,说着
大地,是穿破黑夜的耳朵
邓登曲登是你从源头顺流而下的心脏
过去也好,未来也罢
你从一个你,走向另一个你
她全部见证。
记录册上,写着黑头与白脸
也写着白头与黑脸
而今,肋骨脆响,那是风的哭声
赶马的人来了,放羊的人走了
剩下的那个,只在黑夜与黎明之间
放牧本姓
家神远离。
凡世在白天睡去
(我愿意为此表达忧伤,并保持清醒)
果根塘以高地之眼为代价
更改了初夜
这美,来不及朝拜
就穿上了新衣裳
沿河而下
7
手铃、犀角、澄水珠、白法海螺
悬挂在高地之额,从生到生
没有人会在供神之器下寻找生死
如同风
如同水
所有的力量,都来自源头
高地瓦须,以邦扎草为界
神灵在上
众生在下
但我的悲伤很厚
像点燃的火焰在水上飞
——康曲普尔。
双生的翅膀最终飞向了远方
远方,容不见一声问候
我只见满眼的红,在英雄走马的路上
铺出灵魂的形状
引人匍匐
热爱无人解答,绝美满目羞怯
骑马的色达,是梦
悬于天际,又和人世
作出亲热的告白
远行的人终究会回来
经常喊着自己的名字
我——就什么也不会忘了
比如:瓦须•色达。
8
她就在这里,巨龙盘旋
鹫鹰是云天移动的眼
泪水无关悲伤
向下,是汩汩的鲜血
向上,是涓涓的乳汁
她事关复活。拥有最后的光芒
不止于色达
这个世界总有哭声
在高地,来去虚空
懂得哭泣的只有孩子
敢于哭泣的只有神灵
哭吧!为易换的容颜
也为杀掠的疆域
为美。
为丑。
为万象决绝。
看得见的,形踪渺渺
看不见的,无处不在
高地之眸,是空相
野
我依旧坐在同一家咖啡店的同一个座位上
此时已迫近午夜,很多人已沉沉睡去
还有很多人,高谈阔论或独自买醉
不愿在午夜睡去
这一切看上去有些悲伤,所有大声地笑
都像来自迷宫的死角。无助,麻痹,妥协与放弃
同时被认可,像没被喝完的酒流进下水道
被蚯蚓和蛆虫争相抢食
灯光被圆形的罩子遮住形容。只是列着队亮着
在对面巨大的落地窗上映出不是自己的自己
它们也不愿睡去,只有午夜属于它们
它们见证梦,正在做爱的身体从未感到过羞涩
僻野的案件,呼啸的车流,包括角落里流浪的狗
都在同一时间得到同等地关注,也在同一时间被天命排除
八小时后,我决定离开这里回到睡觉的地方
回到睡觉的地方我不一定就要睡觉
如同邻桌男人嘴里的“妈卖批”一样
并没有来自唇齿的性和铜币或纸钞
进行所谓不知羞耻的等价交换
此刻,我收拾东西,从二楼走到一楼
然后出门,走到人群和车流中
不论我从东安南路还是望平街回去
都会因为闷热而大汗淋漓
那黏湿的身体会日渐暴躁并讽刺一切
等到脱光衣裳,浑身自在,这时候我只想做爱
和某个不知名的女人一起,远离睡眠
像落在玻璃窗上的灯光一样,疯狂的
与幻觉交合,即使秃臀露乳
即使无形无容。只要那呻吟比热浪更热
谎言和寿数也都一并凉爽了
等到天色微明,晨光像针扎进瞳孔
我会睡去。独自趴着,要么枕着硕大的乳房
只要睡去。懒惰将正大光明,日子也就过得快了
陌生的女人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离开并不重要
在梦里,我是无孔不入的野兽,从没见过牢笼
也从没被绳索和刀枪胁迫。我在野外
利牙咬穿野性,四蹄踏破晨昏
没有谁会把她交给我,我也不会把自己交给谁
我将是无人记载的野史,再没人可以准确拷问
并将我的形体刻在功劳薄上,说:功德
这样的日子充满背叛。如同拉萨的江苏路
上海的西藏路,或者北京的人民路
占领从来不曾善良,但一定有一套善良的说辞
如同我常去的咖啡店,有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腔调
不同的职业,不同的谎言和不同的欲念
有人会大吵大闹,有人只顾低头冥思,还有人相互摩挲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是在自己之外偷情的人
从生育的子宫开始,我们就学会了野蛮
而我,除了麻木,只靠一杯液体滋养寿数
至于战争和征服,鲜血和肉欲
雷同于服务生异口同声的“欢迎光临”
毫无温度可言
我是异类
上帝依然是个谎言。有利可图的谎言
我是安于天命的那一个。隶属于不同的主人
我受命于“三姓家奴”,接受割据也接受审判
只要息刀止兵,只要面慈目祥
当我从座位上站起来,邻桌的胖女人看了我一眼
然后对着他面前的男人说:妈卖批,瞎鸡巴搞
她的眉毛上挑,声线待价而沽
像聚结了无数个同类
太多这样的夜晚
太多这样的夜晚,没有人可以说话
像是世界死了,只剩下一双眼睛
眼睛是活的,看着世界不说话的尸体
像是自己的,又像是别人的
亲爱的。我该用怎样的声音呼喊
呼喊我最亲近的人的名字
让他们听见,让他们来到我的身边
亲爱的。我真的大声呼喊了
可是,他们没有听见,也没有出现
在这样的夜晚里
万象:断绝
死于死
神殿没有神谕
来自民间的叩拜死于讥讽
影子饥饿,肖像放大
镀金的肉身抵不过
一寸软骨
路,死于坦荡
野兽结枷祈祷
诸佛在高处,洒下刀兵
无处可见,无处可遁
锁死的囚笼之外
门,死于宽阔
好事者说,把食物归罪于死
看起来是个笑话
起止
嘎代说,夏琼寺
顷刻,经声清凉
顷刻,被诅咒的人
打马归来
顷刻,身世与骨血成秘
有些痛,迟于疾病
世代繁衍的子嗣,终被碑文收录
三十个字母,砌成神绩
香火生息,一寸膝盖跪下
佛说:起
生死不在,万千铁锤锻打
佛说:止
嘎代说,夏琼寺
顷刻,万象悬寂
七月的医生八月的病
我在七月的形容词里
冒充良医,包治百病
每一个形容词看上去都不怀好意
它们怀揣毒药靠近处方
杜撰身体,修改疾病
令我时常想起白色的人群
在襁褓中病变
集体失控,集体哀嚎,集体参与治疗
八月搔痒难耐。如同手术
我是八月的病人
我看到白色的人群
余生高位截瘫
但愿九月,菩提归来
我为阎罗
暮色
夜幕降临,病人在移动
抬眼望去,日子满地都是
像灰,又像尘。
前半生飘浮在空中,日渐苍老
后半生粘附在身上,寻找永生
无人能治疗暮年,夜色随之而来
呼吸妥协太久,久久不愿睡去
寄希望于轮回。再次躺下来
今生不药而愈
这个傍晚的自说自话
至少在现在,我不想被人认识
有那么多空虚的事和空虚的人
趴在病床上不肯离开
我不是医生,找不到病灶
只能站在疾病之外
只能选择沉默
但我不能总是这样。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
并不是我的客人
父亲。一夜之间我悲观了许多
甚至比你头上的白发还要悲观
如果在此时看到有人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和裤子
去接受一场临时的邀约
我便会愤怒,会“砰”的将门重重地关上
可是。这座城市容不下我的悲伤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讲道理
来了,正好。她这样说
父亲。我也不想你被人认识
就住在家里多好。上山下地,吃饭睡觉
只要想起尚在远方的孩子
窗外的灯光就会同时全部亮起来
冰雪之上
雪山之上,苍穹之下
世界,住在秘语中央
脱掉袍装,把身体交还出来
你说:来
举起手臂,把脸交还出来
你说:去
闭上眼睛,把灵魂交还出来
你说:虚
头天足地,把全部都交还出来
你说:空
虚野平坦,万物如此陡峭
雪山之巅最高的隆起
从来不是石头,从来不是草木
是轻得不能再轻的雪花
风一吹,就散了
万物陡峭,虚野如此虚弱
把头抬起来,告诉天
高的不高,大的不大,满的
却总是空的
把脚踏下去,告诉地
低的不低,小的不小,空的
却总是空的
年轻的僧人啊!站在这冰雪之上
到底你是世界的,还是
世界是你的?又该怎样
去回答——你比天高
还是天比你高?
年轻的僧人啊!站在这冰雪之上
倘若你的身体里,只剩下一颗心
心里,又能生长出什么呢?
雪山,冰滩,风雪,全部都站着
你,怎么能够——
跪得下去?
ECHO
这世界只有一个三毛,你不是三毛,但你比她更真实
——题记
你是梳子,愿意打理和妆扮
所有亲近的名字
你只站在远处,但只要帽子醒来
你的齿缝间,就会开出向阳的花儿
倘若需要一个愿望,你说
狗日的脸盆里,应该看得见阳光才好
你想要沙子,画画或栽种盆栽
你想要马匹,恋爱或回家
你把肝肠视为圣物,以此珍视
每一个看得见的人
你把头顶视为起点,以此珍视
每一寸需要梳理的光阴
光阴里,有狗日的骑手,也有狗日的梦
你不在乎。你只是骂着狗日的,接纳全部到来
夏加,藏族,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鲁院文学院第27期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中国作家》《美文》《星星》《参花》《贡嘎山》等报刊,著有长篇叙事诗集《天子•格萨尔》《第二朵莲花》《生命三部曲》,诗集《高地叙述》《零下》《高地之眸》,散文集《天牧》《刻魂》,长篇小说《孤世界》《归》《盲夜》,短篇小说《再见萨沙》《失语的眼睛》《爱情》和电影剧本《格萨尔王》《战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