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成一棵树的姿势
这一世
要怎样才能在我的高原
站立成一棵树的姿势
亿万年的修行难以实现
那么,我能做的
就是每天清晨睁开双眼
看宇宙星辰
看阳光雨露
看河水留给堤岸的欢快
看天空抱紧的云朵
看雪山不变的容颜
看一朵花的开放
一只鸟的飞翔
一对羊从容地翻越山丘
风吹过来了
麦浪此起彼伏
仿佛密布的血管
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养分
日渐丰盈的麦粒
把时光串连得润圆透亮
在这高过海平面三千三百米的高地
站立成一棵树的姿势
就足以俯视所有的摩天大楼
在我的高原
敬仰每一座雪山
或者,幻化为一枚树叶
随四季井然而变
亿万年亦不过如此
看,万物都醒了
不必在轮回路上跋涉
青稞从远古走来
看到你迎向天空的麦芒
我就再也理不清轮转的岁月
在和你对视的那一刻
我丢失了半世的记忆
生命的开始在哪里
一个行者的足迹何处是归途
远远近近的群峰挡不住视线
黑色木碗盛满吉祥的祝福
亿万年埋葬的石头开出了花朵
你曾离开的地方还能叫做故乡吗
青稞从远古走来
铿锵的步履不曾在沙漠中犹豫
生命在黑色木碗盛满的吉祥中
青藏高原亲切的呼唤
黑色土地孕育的生命
翻越了一万年的雪峰
你流出的每一滴血
都带着雪山的色彩
你就是你的故乡
七粒青稞落地了
七粒青稞探头四处张望
雪山上雪莲开了
可雪山上没有她
湖面上有朵朵涟漪
但湖水中也没有她
她去了哪里
飞过的雄鹰只有留下影子
夜夜的月光没能晒干一地的牛粪
绕山转水身披阳光
八月温热的高原
起风了 麦浪来了
七粒青稞落地了
想念一片秋天的落叶
我是一株前世柔弱的小草
在那片与天接近的高原
牵着白云的手
遥望蓝蓝的天空
我想和天空一样广阔
我是一抹亮色的霞光
在那一汪神性的湖畔
迎着经幡的低鸣
触摸故乡的根脉
我想和清风一样空灵
我在高原短暂的秋日里
来不及喜悦和忧伤
像我族人的到来或离去
我在这仓促的人世间
在收获的秋日里
想念一片秋天的落叶
我要和秋叶一样
重回大地
在独克宗遇见“鹿”
不知道你所看到的窗外
是否也像你一样沉重
我看到你背负的行囊
和你一样只带着躯壳
窗外夜色真诚
点点星光无奈地放远了脚步
曾经打马而过的巷道
一阵轻风,你我的脚印都不见了
我在一串串被悬挂的铜铃中
听不到一绺鬃毛的叹息
像你端着自己的躯壳
终究回不到草原
抱紧大雪节气后的第二个夜晚
雪花依然没有飘临
如今的独克宗古城
巷道井然
我站在路口
从橱窗里挤出的曲乐
狂妄地击碎了我臆想中的马蹄声
真诚的夜色
撕毁阳光的温度
撕毁一只只有形体的鹿
和独克宗古城的只言片语
我沉默地
站在这个寒冷的冬夜
也被黑夜吞食了
我看到生命的年轮
我满含热泪迎着风
迎着秋日的落霞
撩开一个世纪的河流
那些不再诉说的前世
与他的村庄和衣而卧
山谷幽静
低头饮水的耕牛
落霞映紅了它的双眼
奔流不息的河流
是它一生的陪伴
我看到生命的年轮
在秋末的山谷中
散发着比一枚枫叶更红的光泽
八廓街的清晨
阳光打在大昭寺的金顶上
然后一束束落下来
照亮了合十的双手
这里桑烟弥漫
有沉沉的诵经声
和一颗颗帖在石块上的心
沾满泥土的破旧的衣裳
阳光从磨损的缝隙间穿过
绕着八廓街
那一个个顶着阳光的背影
在泛光的石块上流动
和每一天清晨相遇
一天,一月,一年
那些帖在石块上的心
也一样有了阳光的气息
于是,生活的细枝末节
不再和过往的目光对视
他们就这样
无以计数地匍匐在地
把今生擦拭得像清晨一样
明净,清纯
远方
带着远方,路远了
我的小村
穿过阳光的柳条
迎着三月飘舞的雪花
像妈妈伸开的手臂
轻轻触碰到了温暖
远方
我一直遥望的远方
和一次次遗失的心跳
就像与一棵树的对望
有陪伴漫长青果的时光
却总等不到果儿透熟,落下
而远方
是我一直想象不出的模样
路旁的果树老了
我的小村远了
看到风中不停摇动的双手
我就想起母亲
穿孔的时光滴落的海水
穿孔的时光滴落的海水
无意背叛脆弱的人类
像万物凝视风云雨雪
时光碾磨过的
不只是幸福和忧伤
还有深深浅浅的足印
交给黑夜的黑暗
把白天交还耕牛
爱恨留给了执着
和不断抛弃的岁月
悲悯地行走于日渐密集的经纬
花朵在雨露的背脊上
泪流满面
交还大地吧
每一枚叶片每一滴水
每一具直立的骨骼
即使时光穿孔
海水滴落
一粒尘埃终将不带走阳光
不带走星辰
从冬天到冬天
看见那片打开的天空
和我清晨遇见的阳光一样温暖
高原的冬天
我领略到了你的温柔
我一万次启程,向着北方
我一万次转身,面向雪山
如阿妈剪开脐带回流的血液
从期待直至期待
守护着最初的模样
从冬天到冬天
你说过
不必强求十五的月光
我记得
初三之月
就足以领略世间的光芒
耶杰•茨仁措姆(和欣),女,藏族,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奔子栏镇夺通村学贡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现任《香格里拉》杂志编辑部主任。有诗歌作品散见各种刊物。合作编著文集《光阴•香格里拉》《特稿•香格里拉》,出版有诗集《我的卡瓦格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