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
隔着一张纸,不要把降临的夜色捅破。
我不言语,并不代表内心产生了恐惧。
窗外的风吹过树丛,一盏灯散落的光亮
依旧温暖、沉静
指引并回答着漫游回来的敲门声。
那是什么花?
笔替代了嘴唇在说话
与一些恬淡的时光对白。
一次次被修改的文字
将四周悄然发生的变迁困扰其中。
那是怎样盛开的花?
虽然青春已不再,黄土已过膝
但我还有一些爱需要倾诉
还有一些恨需要讨回
无暇去探究那花是青红还是皂白。
那是怎样的灿烂,比一现的昙花更为短暂?
看到了什么?——
那天我只看到一个老人
临终前抬起又垂下无力的手指
眼角溢出两滴浑浊安详的泪
脸颊泛起的回光渐渐消退。
现在,我以热血拒绝罪恶之花
不想在不适宜的地方和时间见到它。
黑暗浇灌出的花,不属于人间。
透光的树
驼背老人走得匆忙,忘记了收回
雨中的背影和还在回响的钟声。
一个旧的场院,蒙灰的马车在墙的一角。
母亲压在箱底的愿望逐渐发白,不断的搓洗中
那件晾晒在铁丝上的红布长衫,已经失去了
少女天真的颜色。一场过路的雨下在童年
依旧光亮如初。时间应该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那时我们还不懂得失落,游戏才刚刚开始
丢手绢、扔沙包,在一棵大树的下面
我们单薄纯洁的内心里有一片荫凉的世界。
枝桠间的鸟巢、蝴蝶的翅膀、搬运粮仓的蚂蚁
以及更小的昆虫,和我们一样受到了
繁茂的庇护和恩泽。另一个家就在它的身上
可以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托付。躲避暂时的风雨
邻里之间和睦相处,没有敌视和侵犯。
也没有嘲讽和愚弄的意思,我们笑
鼻头上的泥点,水洼里滑倒的鸭子。我们笑
钻出大脚趾的布鞋,一叠清新的惊叫声。
直至头顶落下阳光,跟着我们笑
每一片抖动着水光的神话的叶子。
白龙江
很早了。可能那时
我们还穿着长袍马褂。
可能那时的山路上
还有大胡子的劫匪在出没。
在土墙高耸的迭州城
除了茶叶、盐巴和布匹
我还想借一把刀。
一把含着泥沙的刀。
浪花雕刻的刀。
还未从落日的鞘中抽出的刀。
一盏摇曳的灯
就是你我借宿的客栈。
在冰雪消融的夜里
春天忸怩的三寸金莲
让人心悬。
油漆的桌边,撕开一处光亮
酒碗里有知音,也有桃花。
木质的轻薄,铁制的易锈。
我想借的一把刀
在沉寂的水底紧闭着锋利的嘴巴。
一把柔软的刀
会在穿越高山峡谷时发出激越的鸣响。
不远的下游,柳暗花明之处
你嫣然一笑,我们再次抱拳相约
下一个遥遥无期……
鸦群
风吹来一只。
一只接着一只……
一只是沾着草屑的乳名。
一只是爱恋抛弃的眼泪。
一只是歇在石块上的墨迹。
一只是半开半合的折扇。
一只是不愿结束的逗号。
一只是另一只的影子。
像书一样翻开翅膀,
它们集体朗诵。
音调生锈,旁若无人。
带来了一场大雪飘飞的旅途。
达摩山
再不能往上走了,
再走就到天边了。
一片草地,就是佛祖的膝盖。
我们坐下来,不敢高声言语。
崖壁上的菩萨弹指如莲花。
鹞子飞过,天就空了。
云朵飘过,泪就空了。
木鱼敲过,心就空了。
两袖只剩秋风。可我们的肉身里
还有未散尽的烟火和悲喜,
还有未知的相逢和喧嚣嘈杂的人间。
黑眼睛
一片惊叹的赞美声。
央金年轻母亲的微笑里
升起了两朵红云。
依山傍水的村庄叫扎尕那。
远处闪着蓝光的山峰叫措美峰。
一一在镜头里定格的还有
刚刚一夜抽穗的青稞地。
从天窗泻下的光线落在了木板的炕沿。
四个月大的女儿央金,刚学着坐起
忽闪着一双浓黑的大眼睛,不惊也不喜。
“我从未见过多么漂亮的眼睛……”
一位双手捂胸的女客陶醉其中。
我第一次看到了世界初始的颜色:
混沌,而又清澈见底。
羚的传说
我相信了,那个游走天边的僧人
就是你的替身。
他留着春天的眉毛和胡须。
宽大的衣袍里藏着一声
悲恸的哀鸣。
沿着他的手指,就能看到云上的悬崖
和即将来临的风雪。
脚下枯黄的草地在百年以前
就已掩埋迭山古城的三千粉黛。
那个故事很短,只是瞬间的纵身一跃
从谷底升起了一道彩霞。
我第一次看到为爱殉情的神色
是那么温柔、绝决和自豪。
就像他初次遇到我的样子
歪着头,微眯着眼睛。
牛皮鞭
一声炸响,
天就凉了下来。
河里浸泡了七天的整张牛皮,
晾在了屋檐下。
娶亲的队伍嗓音沙哑。
一路扬起半尺厚的浮土。
年事已高的皮匠,
要赶制一条皮鞭留给来世的孙子。
刀子挂红,手指上老茧放光。
一个下午漫长的时光逐渐暗淡下去。
没有哀怨,也就没有仇恨。
温顺的皮鞭像窗前垂下的发辫。
在傍晚时分,
细密的雨水缝合了闪电撕开的口子。
旧年
屋檐下的木柴旁
立着一把豁口的砍刀。
雪还在下。
大门外的草垛全白了。
像极了半夜披着风寒
回来的那个人。
她片刻的欢喜已经
在床头空了三年。
有团火一直憋在胸口。
就是不像火塘那样敞亮。
就是掏不出一堆滚烫的灰来。
绛红袈裟
天的蓝,来自于凝望中的眼神。
挥去阴影,过往只剩下云烟。
恨是低头思过,爱是清欢寡欲。
那回头一望、毅然转身的绛红。
那绕过白塔、卷起落叶的绛红。
那一点绛红,笼罩着千年的雪飘
一次次将苍茫的大地磕响。
那一天
那一天,是哪一天?
捂住嘴巴,我还有眼睛。
蒙住眼睛,我还有耳朵。
塞住耳朵,我还有呼吸。
遮盖呼吸,我还有躯体。
最后一刻,我会借用他人之手
在石碑上刻下想要说出的话。
那一天,是哪一天——
你不怕天崩地裂,就怕满世界突然花开。
爱如潮水,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那一天,是哪一天?
我瞎子摸象,许多明天都有鼻子有眼。
就是没有张开的嘴巴。
阿垅,1970年4月生。作品散见《诗刊》《上海文学》《文学界》《星星诗刊》《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文学刊物,入选《中国诗库》《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多种选本。参加第十五届散文诗笔会。现居甘肃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