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女,藏族。甘肃省作协会员。有作品见于《诗刊》《星星》《散文诗》《滇池》等报刊,入选《中国散文诗精选》《中国年度散文诗》《散文诗年度精选》等。

 

西行祁连

 

不要以为风一吹沙就跑

风已将沙砾盯实在戈壁上

其实,风一吹就跑的是藏羚羊和白臀黄羊

也有跑不动的,被大戈壁风干的骨架沉埋进黄沙

鸣沙替它们一直呜咽

苍茫祁连,谁在黄昏的落日下追赶马不停蹄的忧伤?

寺院里抄写般若波罗蜜多经的人刚从敦煌回来

他说,神放养的羊群踩着祁连飞雪游荡到鹰落峡了

丢失的一只,落在凉州大云寺的钟上

像西夏王腰间的佩饰,温润,飘逸

有飞翔的姿势

走进一片绿洲,田野上许多野花开了

仿佛湿润的语言抚慰了灵魂的干渴

村庄像花朵一样在芨芨草遮掩的深处摇曳

青稞已灌浆,女人们在等待收获秋果

不管你进不进巴丹吉林沙漠,白云都会

载着午后的时光去一条河里汲水

它渴啊——

嘘,不要惊扰吃水的动物们

 

 

正午的祁连山

 

一个人游荡雪山,缺氧。

像沟谷半山坡上生长的绿燕麦

荡漾绿波,蔓延风势

偶尔停直绿腰的身子,大口喘气

这是初秋,挥镰的人,割的是血汗

收的是牛羊入冬的命根子

正午时分,田野清美

草丛里紧密的虫声叽叽吱吱

像这片草原上曾经驰骋的将士踏马而过

植物的灵息漫漶在少女卓玛挂着珊瑚、玛瑙的十六根长辫子间

香气氤氲。新烙的饼子,新窝的酸奶,新鲜的奶茶

田埂边就地可摘的野草莓———

所有的温暖都诱惑着我的胃

阿卡班玛像个游吟诗人。他说他进城把城门洞当成了山里的炕洞门

太大。进山的城里亲家母把羊粪蛋当枣子,把青稞当蒜苗

你笑,他笑,雪山笑,格桑的花枝颤成起伏的山峰

新割的草捆子上,鸟群起起落落

阳光暖照着山河,土塔河像一条哈达,悄无声息

它要把祁连山下陡峭的甘苦悄悄带向远方

 

 

霜满天

 

九月浸在霜中。帐篷外,牦牛披霜

草尖、牛粪垛、帐篷包括经幡

都被轻霜盖着,草原空阔而寂静

她坐在炉火边沉默如一尊度母

看不出在回忆还是在盘算明天

烛光映亮面颊,岁月的痕迹

一折一折,苦和累,疼和痛都被抹上

半明半暗的颜色

我们都不说话,火光闪一闪,再闪一闪

一阵风掀起门帘,来打探黑夜里不熄灯的女人

是不是因思念一去不归的男人而流泪

或者风是来探讯住进帐篷的另一个女人

能不能为即将到来的大雪腾出空旷——

只要劝说卓嘎姐姐转场,离开伤情的草原回到冬窝子的家

大风就不管霜天雪地

刮一场悲壮、绝恋的风

把百草都吹折

 

 

潮湿

 

水汽,迷蒙,灰暗的草地和天空

雾气是草海里游弋的鱼

香柴花紫色的火焰漫上起伏的草坡

收敛的花枝等一束光替她们打开内心的隐秘

风不言不语,观望——

雪山下,跪在冰土上挖虫草的人

拴牛、挤奶的人

衣服潮了,裤脚湿了,鞋口里挤出的露水

诉说着一个夏日清晨的忙碌与疲惫

她们对生活,像草根对草原

泥土对大地,小鸟对天空

默默地劳作,像草尖上顶着的露珠

闪烁尘世的潮湿

像星光,闪耀人间的温暖

 

 

习惯

 

浅蓝淡紫的马莲花

抵挡着高原的荒芜

 

五月飞雪又将才长出的草芽覆盖

羊已经累了,她们带着羔羊刚刚度过春乏关

 

她们懒得反刍栅栏外那轮圆月

懒得听山林里风吹过的寂静

 

羊们习惯了乌鞘岭的寒凉

习惯看着白雪里钻出针一样心疼的绿草

习惯月色把长长短短的栅栏影子落在雪上

 

我习惯了住在阿姐花吉草的牧屋里

每晚都盯着失眠的星辰

习惯了想一想失去羔羊的母羊脸上挂着的泪蛋蛋

习惯了睡前一定多看一眼火塘边

阿姐种植的那几束盛开的马莲花

 

 

雏菊

 

那么小,属于低矮的植物

安静,素雅,在大地上闪烁

(多像我村庄里的姐妹)

茎杆挂着雨滴,跌落的花絮

在夜间会被清霜覆盖

点点黄蕊,是灯盏

将雪来的路途反复照亮——

 

 

我舍不得枯萎

 

秋天的时候

我多想让自己活得像野菊

在天堂寺的转经栈道旁,在佛殿外红墙下

闲静,清雅,迎着朝阳送暮色

 

天高云淡的时候

我让内心虚清一些,空灵一些

偶尔,用清风的指尖扯一扯飘过头顶的白云

 

雨天的时候,我就暗怀尘世的悲恋

悄悄地结自己的籽

等草籽们都成熟饱满了,我就躺在草木深处

紫的像梦,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