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加,嘉绒藏人,年愈而立。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一个笔耕不辍却资质有限的人,一个伏身高原敢于为文字喊疼的人,一个在高处立,着平处坐,向阔处行的人,一个存上等心,结中等缘,享下等福的人。出版有全国首部以《格萨尔王传》为蓝本的长篇叙事诗集《天子·格萨尔》;创作有长篇散文集《生命三部曲》、地方文化随笔集《掌心天堂》、长篇小说《归》、《藏庄》、短篇小说《再见萨沙》、《失语的眼睛》、《爱情》等,电影剧本《银嘎乌》、音乐专辑《金色的故乡》、《吉祥燃烧的火焰》歌词20余首,诗歌千余首。撰写《色达印象》等画册、记录片、专题片文稿10余部。
珠日之下
轻轻地放下种子就能将冰冻的土层
翻开被子露出金灿灿的肤色笑出声来
那个只懂得邦扎草的牧人叩首于饥饿的城堡
将最为悲怆的哭灵声敬献给亡故的头牛
另一边,野牦牛的腿骨又是何等的坚硬
某一个上智的大德把猴与岩妖的爱情
写在纸上,交给膝盖抵达心脏的子嗣
“我们从此刻开始”,马或者只有马蹄
并不在活得最久的那株牧草根下说话
头顶的三尺红绳记得也好,忘记也罢
众神环伺的道场里从不缺乏孤独的一生
你被任何梦想惦记并最终将形体舒展开来
暗疮隐疾从来不在你思考的范畴仅仅因为
疾飞的秃鹰嘶哑的长唳从不在我们视野之内
几经浆洗的红色从三匹奔跑的骏马开始由远及近
偌大的符号一瞬间就能填满煨桑台里袅袅的青烟
还有那些牦牛和羊群呢?从帐篷走向砖瓦的经轮
像是早已埋伏好的种子把土壤翻新又翻新
倘若俗世的水域流经爱情的神坛而不翻卷任何波涛
任由疾风暴雨从头到脚将从冬到春的过程全部省略
那又该是一个怎样的风景?褪下右手的袖筒并坚持
英雄的坐姿和腔调高声谈论从爬行到直立的艰苦岁月
由雪山之巅祭起参天的大旗落笔下写显赫的声名
被称之为伟岸的形象便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连根拔起
我们是一群心甘情愿放牧的人,把最初的贞洁
连同最强健的体魄一起掀开滚滚热浪的被褥
面对面躺下去紧紧拥抱直到灯光呈现见证爱情
有花,有信物,有故事,还有同一个哺乳的人
“灵魂着陆的地方”,远远低于一声鸟鸣
送走黎明到达黄昏远遁的哨声薄得经不起一次敲打
细碎的砂砾覆盖在香草之上软弱无力的拷问
总是出现在无人的荒野并最终将万里的草场封冻
我是世上最贫穷的孩子,如果非要给我破烂的衣裳打个补丁
就打在我出生的那条通道之外吧!我和无数个我
打马吆喝或者喝酒吃肉,从近处来,到近处去
所有受托于远方的行囊背在背上,又放在脚下
不问对错也不问功过。我们只是给历史穿针的人
致丹巴
张开嘴,一万里山水就涌出喉咙
没有更好的方式因为你太过温暖
麦苗在峡谷疯长,抵达渡河的女王
在一座摇晃的吊桥上手捧东女的秘密
你过于温暖,胸口常有马匹经过
这些马匹小于顶礼的帽子、嘴唇
转山的人,随手拎起惊叹的石头里
无穷尽的颂词以低于麦苗的姿态
搭筑起巢穴和墓碑让谎言止于门闩
夜晚的子嗣总是习惯于英雄的睡姿
让巴掌大的汗液从山顶滚落,隆隆的唤醒
胸脯高耸急促喘息的梅花睁开眼睛掀开被子
安安静静地埋头于渡河梳洗长发,没有一点声响
怕惊忧了星光,打扰你和墨尔多山深情一吻的额首
巴亚巴尔部的火苗在灰烬里挡住最锐利的弓矛
来自西夏的敲门声沿着每一条通往土灶的小路
打开壁柜里永远保持新鲜的晚餐等待主人的造访
无名的人摇着法铃将途经的钉子融化成
喉头里即将发声的乐谱走出失语的困境
实实在在又虚无飘渺地歌唱又一个在吊桥上
受孕的女子,正为顶毪衫歌唱的男子解开衣扣
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呀?从果香四溢的枝头
惊起的鸟儿展开翅膀飞向高空拍开启明星
倦意的眼睛倘若睁开,温暖的炉火就会马上点燃
碉楼的石头是你初恋的日记,你懂得怎么叙述
这旷世的奇缘怎么才能让紧闭的闸门
打开尘封的书卷不停的追问所有温暖的事物
正如梅花劈开巨峰流下一滴欢喜的泪水
撞击突起的石头把温暖的形象带去远方
每一朵花瓣都覆盖着不药而愈的疾病
倘若有一个走远的孩子睡在离散的马背
你就会从万世之骨中淬取一滴浓冽的乳汁
喂养悬念丛生的语言从冬到春开出梅色的花朵
安静的赞许
许多年以后,扬起嘴角,心底就隆起一个帝国
——题记
离心脏最近的每一块土地上都堆满石头
肥沃的土壤张开狼的牙齿将柔软的泥土一嚼再嚼
那些石头原本不属于这里,即使不在荒山野岭
也应该在河滩或者地下三尺静悄悄地躲着
“贫瘠”不是一种干旱的疾病,它始发于
失去锄头的战争因为没有水源和种子而感到饥渴
只有回忆起曾经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某个时段
来自地幔之下的活水才会听到他生命垂暮的童年
这如何可以抵抗?微微的喘息声在结痂的裂缝漫延
过于遥远的救赎还比不上狼牙撕咬流出的一滴血
面对顽疾,嘲笑的石头总是会倾尽全力将最锋利的那面
朝向阳光下由远及近的赤脚农人,让他们尽可以
欢快的踩着绿油油的野草并把猪牛羊的美食带回棚圈
失孤的心脏正因为得不到及时的供养而乏力的抨击
适时的宿命抵不过从天而降的石头之下怪力乱神的邪术
这本能的怯懦倘若被安静的赞许之声所覆盖,只说过去
那片生龙活虎的庄稼总是生长在隆隆跃动的心脏周围
麦粒欢喜,镰刀欢喜,结实的腰背欢喜
而今,那些足可以抵挡风暴和芒刺的盾牌被成堆的石头击碎
赤脚农人连杆之下赖以生存的颗粒被拾荒者掠夺
最后一丝被拯救的可能因为缺水而失去了甩开负荷的本领
睁着眼睛干旱的裂缝越来越宽的试图挤掉最后的续命药丸
这是件不幸的事情啊!倘若把裂缝撕裂足可以
使任何堆放的石头都身不由己的掉下去,并咬破舌头
或者嘴唇,咬破任何流淌着鲜血的地方
让一寸泥土变成血红的微微潮湿的骨盆
风就会在某一时刻将急需安身立命的种子从远方吹来
以此为归宿努力的生根发芽,并最终完成不被拯救的自救
在这场伟大的自救之后,普天的种子和水源
都经由赤脚农人的锄头变成你最忠实的朋友
那些远离居所的石头将会回到他们的位置或者相互撞击
成为你身体里最柔软最潮湿的一部分,开出如帝国的花来
安静的赞许(二)
许多年以后,扬起嘴角,心中就会隆起一个帝国
——题记
这是午夜里第一次问候与不期而至的泪水有关
“我”碎片式的城堡里住着阳光下炫丽的影子
生长野火的土地里经不起一声鸟鸣,向上攀爬
褪尽衣裳的苞米呈现出金黄的颗粒并随时准备化为齑粉
向上是浅坡,是松林,是薄雾的空气,是天空里
划过的一声问候,作为倾听者一直垂直向下到撞击的阴影
某个干燥的寒冬始于抱膝而卧的第一次无声的啼哭
淌过眼泪薄弱的鳞片就能穿越到另一个国度并完成
新的壮举,继续穿越到一本书,一个字
一种即将发声的准备正在不知苦难为何物的婴孩头上响起
扶乩的老人即刻起身,甩开所有包袱拼命将全部寿数减尽
这是一种全新的方式。“你”把所有旋转的途径归结为
象声词里被拉长的声线夭折于霎时而至的客人
所谓“命运”的解释因为揭开一串省略号不能言说的秘密
而把独舞者的手脚捆缚起来的绳子被相亲的局外人牵引
“我是一个强盛的帝国!”,小于音符或者节奏的宣战
让“你”始终站在雷池边缘把头轻轻的低下来向着泪
可你不知道的是,农人从不迟到于季节的恩赐
商人从不迟到于不死的利益。不如退后几步长出一口气
踏踏实实的跑起来,越跑越快最终飞过雷池之上的恐惧
再回头看看从婴孩到英雄的爱到底需要积淀多少恩德
最终以芟刀的爱情和锯齿的长音完成这次有惊无险的过程
第三种可能
漫长的凌辱是弥合天空的裂缝
瞎子的身体长满喧闹的皮癣
夜晚,啤酒与短裙的广角
环伺着每一种弧形的可能
我从雪山来,带着一个男人
和被绞杀的预言
借机讽刺屈辱而漫长的一生
整洁的房间荒芜一片
拧开水龙头,一滴水珠
就贯穿了我全部的可能
没有任何可靠的答案
会生长在玫瑰花开放的阳台
第一种可能,是高超的小偷露骨的炫耀
第二种可能,是安全屋里中国式的打听和议论
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者第三种可能)
水珠滴落的同时,花就开了
酒香飘来的时候,深巷的访客正好出现
脆脆的月光下,饮尽一杯酒,刚好一生
每个被预言绞杀的漫长的愤怒
变得比纸张更薄,比羽毛更轻,比光更明亮
就这样躺倒在平面,比大地更重的
挣扎,死于最夸张的疾病——
沉重而堵塞的肥胖
他们和我,硕大的形体被同时看见
漫长的凌辱便由此开始
第三种可能,闭眼,喘息,享受
弥合天空的裂缝终被抚平
从一出生,就已经无路可走
描摹
熨平的城市忽远忽近
描摹坡度,描摹肌肉,描摹野鬼孤魂
穿过门,铁锁是唯一出路
描摹抽屉,描摹隐私,描摹锈迹的呻吟
黑白剪影,治愈百病
描摹夕阳,描摹结构,描摹猛兽洪荒
描摹一次事故,描摹一颗心脏
描摹贩夫走卒,描摹烈焰红唇
描摹沙漠,描摹狐狸与狼,描摹流浪
描摹线条,描摹风暴,描摹高飞的鹰
从一开始,就描摹着破门而入的恐慌
零之下
一睁眼,就看到灯光挂在湖面下
寄希望于亲密举动的人们站在暗夜
等待着好心的路人,随手把灯关掉
流血的巴黎和我的爱情交织在一起
把两个毫不相关的名字堵塞在枪口
里伍德·海伦娜,或者花吉卓玛
躺在薄薄的湖面上,凝结成冰
我同时看到一面镜子和一盏熄灭的明灯
正不为人知的流向荒无人烟的岛屿
海伦娜站在船头,花吉卓玛站在船尾
我坐在冰冻的地球上——独自哭泣
漩涡
经由草场的羊群压缩成像
把水源引向阳台并关闭窗户
井井有条的秩序无比森严
失去伴侣的老人凭借阻断的风力
喃喃念诵远遁的猛虎
不愿被拯救的生命穿过银须钢针
把记忆中的悲情英雄一再放逐
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放牧
任由刻板上显赫的名字穿金戴银
倘若需要一种本领,我愿选择放声痛哭
我们曾经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她不是伴侣,只为我们生育
以此换取赞美、母性和不计其数的珍珠
子嗣不断壮大,被称之为“家族”的创造者
从此嗜毒如命,骨瘦如柴
我同情这个失去伴侣的老人
他可能是众多子嗣中的一个
“你没必要穷尽一生只为关闭一扇窗户”
天花板上的吊灯忽明忽暗,像
一分为二沙化的泥土
经由故事的线索被裁剪成华丽的衣服
火柴盒子里无数个洪水猛兽
正在跃跃欲试,试图燃烧
把光束照耀左脸,剪影便从右侧呼之欲出
我们欢喜欣赏
我们失声痛哭
再也看不见,河流划过草原
那一弯惊心动魄的线条
剧终后的再次修饰
所有的感想斜插进碎片式的布景
吆喝着,把竖立的中指
赶进缺奶的麦地
一头牛,一把镰刀,一个人
时间正好,天气正好
枯于季节的果粒伪装成市
在买卖之间掏空所有积蓄
我半梦半醒,睡在三十年不变的褥席
每一根竹条都沁满汗渍和春梦
长短合适,宽窄合适
不愿起身的镜头沉睡于慵懒的日光
一切都好看极了。你
或者你们
那个站起来拥抱的人
早已不在剧情之内
蒙太奇的想像抽离了庄稼地
最生动的部分
我用精致的马赛克
挽留最后遇见,并
试图站立着发表演讲的女人
满世界都是躺倒的人
和我一起,梦见剧终的悖论
角度
斧口是否锋利
父亲喜欢用“快”字形容
“快”字包含了很多内容
省力、麻利、能干、阳刚等
我顺着父亲指点的角度寻找“快”
快了,父亲就笑了
犁头是否深耕
父亲喜欢用“好”字形容
“好”字包含了许多内容
深浅,力量,熟练,漂亮等
我顺着父亲指点的角度寻找“好”
好了,父亲就笑了
力量是否生猛
父亲喜欢用“凶”字形容
“凶”字包含了许多内容
爬树,采矿,扛木,挑粮等
我顺着父亲指点的角度寻找“凶”
凶了,父亲就笑了
衣裳是否干净
父亲喜欢用“乖”字形容
“乖”字包含了许多内容
听话,勤快,纯净,聪慧等
乖了,父亲就笑了
我快了,好了,凶了,乖了
父亲——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