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原名刘莉，土族，70后，甘肃天祝县人，居兰州。作品散见于《飞天》《中国诗歌》《诗选刊》《读者》《山东诗人》及部分地方民刊。诗歌入选《2012中国年度诗歌》。
站在楼门口的妈妈
几乎是追着，跟在我身后
半撑开的双手，像举着什么
悬在胸前
“说走就走了
每次你就像风一样……”她冲着我喊
回去吧，妈妈，回去吧
我说
在这尘世，我们都是那阵风
提着一样简单的行李
每一次出发，每一次抵达
也都是那些风，只顺着一个的方向
毫无理由地
忽，来了，忽，去了
来去之间
只有风感知的感伤
在草原写信
此时是秋天，秋黄已然染满山坡
一只鸟在高处盘旋
身下是数片森林，黑黢黢
辽阔
此时，风也正在经过山坡
空荡荡的草地，秋草顺着风
荡漾
过不了多久，这里
也将被一片荒凉替代
没有什么能够长久
一茬秋草，也将被另一茬覆盖
远山寂寂，顶着白雪
像一层厚霜
写下这些
我只难过……
只记得
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见
只记得一件白衣衫
只记得人群在晃动
晃动的人群也似白衣衫
只记得一张脸
每一张都是同一张
只记得满窗星星
旷野里缓行的火车，永不拐弯
只记得车灯，一盏接一盏
我的心莫名的忧伤——
疼
从车站经过，看一列火车
尾部冒着白气，缓慢开出车站
每一次开动都带着刺耳的刀具
每一条铁轨都在低低的呻吟
每一声呻吟都直奔隧道、峡谷
哪一个方向都是回声，风驰电鸣
碾压过骨胳和神经
事实上，每次经过车站
我都会不自觉地跌入一个幻觉，那么多年了
我能交出的都已交出，该不该藏住的
都已生生咬着牙藏住
但我始终都没有明白，这么多年了
为什么每看见一次火车，我就疼一次
为什么那些疼啊，那么久地
咽不回去——
看见
小的身板，小的脸
小的肩胛，小的手... ...
这么小，丁香开得那么小
苦楝花那么小，格桑美朵也那么小
我几乎要尖叫，几乎要将她举起来
为着这一朵，一枚，一簇，那么多年
——这，突然闯到眼前
怎么也不相信，此刻就站在我面前的
那么小小的她
怎么会病着
雨落下的时候
她已经回去了，瘦小的肩膀
摆了摆手，我记得她打转的眼圈
两年多了，我无数次想像着我们见面的场景
在某个车站，某个路口，某条街或我家楼下
东岗西路204号，她可能已经躺下
病房里，只有那个比她小的男人，已为她盖好被子
春天的第一场小雨扬扬洒洒落着
路上的行人和我经过的车站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
但我仍感到恍惚
空洞——
在尘世
依旧会因为忽然闯入眼中的细节而止步
多看上一眼，而热泪盈眶
依旧相信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会把彼此当成行李或拐杖
依旧幸福、沮丧，长路漫漫
听树叶哗哗，尘埃一粒一粒，依靠着相互埋怨
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关上的门窗？在等一个恰当的时刻
是眼前，病中搀扶的那对夫妻
还是暮晚暖流一样缓缓亮起的灯光？
病房随想
干净的床单、被套
干净的墙、坐椅、床……
都是干净的，我也是干净的
我遭遇过的生活，褶皱也是干净的
原谅我反复想到干净，原谅我离开
卡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也是干净的
在医院
我是那个最先死掉的人
我死于心肌病、夜盲症或任意一种
我的病灶是干净的，它咬着牙度过的夜半
也是干净而不出声响的
过路的人，请给我一枝蔷薇
请为我盖上白色床单
请告诉我的爱人和孩子
我来过这世上，我爱过
我只爱过他们
下雨的时刻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停止的
无心刻意去留意
刚刚进来的那个人带回了这些年的天气
仿佛都与自己无关，关上门
就隔离了一个世界
就像两个人，两颗心
善与伪，正好隔着一个世界
那时雨落，滴答声敲地人心疼
现在雨落，心疼时用余力狠狠踹一脚门
缓 慢
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往前约500米处，是一片灯火阑珊
他说他脚上的伤，这些天走过的路
他疲惫的目光落在来往的车辆上
我看他时正好看见了两颗星星
在夜空里移动，像两粒不出声响的尘埃
一粒紧挨着一粒，不紧也不慢
远处的灯火始终一片阑珊，直到
两颗星星走到天亮，我希望
他等来的车缓慢到刚好走完剩下的时光
停顿
即使阳光密集，群楼仍有一种森森的冷
阴郁而不露声响的，立于心之一角
仿佛黑的铅，沉沉高悬
仿佛拽不过的脸，背对面
仿佛时间因此停顿，我停顿于梦境
心碎，而不知返
仿佛转身，就是春天
明亮亮的春天啊，始终看不见
候车大厅
现在，我有了闲暇看一看
这些从不同方向，蜂拥而至的疲倦的面容
这些大的，小的
方的，圆的，各种形状的，甚至超过自己的行李
带着怎样的心愿
经过怎样的遭遇，承受着怎样的悲欢
一程又一程，从一个站台捱过另一个站台
一个岔口紧接另一个岔口，一波推着一波
就像这生活频频布下的集市和堤坝
不断涌现，不停摔打，不停地流失和磨损
多么空旷呵，多么浩荡，当我回头
我不知该说出爱，还是别过脸，仰一仰眼眶
或者垂下手，抚一抚那把老旧的不出声响的椅子
当我再次回头
雨或雪正在飘落，一列火车
正在缓慢爬向山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