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复活的记忆
1
刀剑,暗哑。
旋疾的经筒越转越轻,阿妈哭了!
阿妈说:她就像一个被强风放逐的婴儿,在连着脐带的地方,朝向并到达苦难。
只是,却学不会在鲜血中看到爱,在仇恨中找到皈依的路。
2
刀锋般的勇士,再一次拽开七尺弯弓。
藏在敌首的胆识,也带着欢乐的气息。
3
我出生的那个早晨,像一把剪刀。
用梵唱的方式,将我轻轻剪离,又轻轻拥裹起来。
于是,我看到了血。
阿妈,走向了痛。
4
我的梦境,早在一场预见的血光中,息止了尘世的俗念。
它一定在莲花世界的山林间,搭起了一座小屋。小屋里,什么都有,包括等待。
所有温暖的词汇围绕在我周围。
比如:阿妈、儿子、爱情或者信仰。
5
我只为一种身份出生:英雄!
我们习惯将这种与生俱来的身份称之为命运。
我的到来,就像马蹄落在草原,雄鹰飞翔在天际。
6
因为我是英雄。
我手中的念珠将绝无仅有。
7
此刻,帐篷、炊烟、老人,我安静的坐着。像鲜血一样赤红的双手,自然的垂落。
闭上眼睛,听到远处传来刀锋呼啸的声音。
关上耳朵,看到远行的肉身正从天上来。
8
他们,微微笑着,并不出声,用菩萨的方式,拥抱我,牵着我的手,从我来时的路上返回。
此刻,我就像那月亮,跟随着他们,绝不会有一丝远离的想法。
9
在遥远的前方,我似乎听到数以万计的人们,争相呼喊着:策马的王,策马的王回来了。
黑压压的身体,像寒风中的牧草一般,匍匐在原野上。
我知道,他们是来迎接我的,用一颗最虔诚的心。
我也知道,这个地方叫岭嘎布,我曾经亲手用敌人的鲜血,在这里种植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春天。
10
呵!看吧!
一个美丽的女子欢快的奔向我。
月亮一样温柔的容颜,炊烟一样的身段,云彩一样的步伐……
当她还未开口说话,我已经记起,她黄鹂鸟一般的歌喉。
呵!这个美丽的女子,我的爱情,又回来了。
11
我的不期而至,唤醒了岭嘎布子民所有的记忆。
他们说:我来了,岭嘎布再一次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12
我笑了,祥瑞不息。
我登上久违的顶宝龙王宝座。
再一次恢复了最英雄的形象。
脸上露出威严的表情,静静的看着跪拜的子民。
心,就像一轮燃烧的太阳,欢乐的燃烧着。
13
这场盛大的迎接到来得很及时,就像一场华丽的盛宴,每个人脸上,都会露出满意而欢愉的神情。
美丽的女子,静静的站立在我身边,像雪莲花一样盛放着。
我来的时候,她就来了。
我已经老去,她却依然如此年轻,如此美丽。
14
突然,晴空一声霹雳,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我像一个被施了咒的魔鬼,一个人,为将白雪旋成血色而欢呼。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我不由自主的飘飞。
耳边,有一丝微风穿行的声音。
我害怕极了,不知道我将会飘向哪里。
是否有一个巨大的魔鬼,正等着我,将我撕裂,并吞噬殆尽?
那些迎接我的子民,他们又去了哪里?
我丢失了春天。
15
“救救我,救救我!”
心像寒冬的花朵一样,迅速萎缩,怯懦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飞溅。
“我是英雄!”我试图呐喊,喉咙里却像梗着尖利的刺,让我发不出一丝声音。
16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没有因此遭遇劫难,我只是回到了,我通晓事理的少年。
还有那场,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十二岁的早恋。
17
我紧跟着阿妈的脚步,以少年的歌喉发声。
尽管衣衫褴褛,背影却像勇士一样凌厉。
我必须这样,让狐狸一般的叔叔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我希望对手提前做好准备,只有这样,才符合我的英雄的令名。
18
玉龙森多,草原很大,比我的心还要大一些。
只是,没有檀香,没有美酒,没有我的早恋,也没有早恋栖居的帐篷。
可我有地鼠,还有香甜的蕨麻。
如果运气再好一些,还能碰到过往的行商、褐商。
他们的搭链里,总是藏着丰盛的食物,比如:糌粑、酥油,甚至还有来自汉地的糖果。
19
我是个幸运的少年。
就像玉龙森多一样幸运。
只是在这里,我没有家乡,没有名字,没有我策马奔跑的世界。
我一天比一天削瘦,像一只躲在潮湿洞穴的虫子,时刻渴望着太阳温柔的金丝。
20
阿妈看出了我的不安,她把所有的关怀都藏在额首间。
不让我招摇,甚至不让我出声。
因为,我的少年同样神秘而不可告人。
21
孩子,我的推巴嘎瓦!
你是草原上最后的骑士,你是岭嘎布策马的王!
他的声线,像牛羊啃食青草的咀嚼声。
我安静的栖身在一株牧草下,看到他高高在上的微笑——
带着慈爱的目光,穿透我的肌肤。
22
圣明的三怙主!
我雄性的喘息声,穿过牦牛的犄角。
让我的少年落在马背上,落在奔腾的马背雄风上。
你们在我身边,所以我从未看到过你们!
佛灯莲花,是你们教会了我——
将雪山草地视为圣物,并终身为它们流淌心口如一的血泪。
23
我听到了一些声音!阿妈,你听到了吗?
好像是马蹄的声音,跑得很快,像风一样快。
我似乎已经看到风轮一样转动的四蹄,从遥远的地方策来。
阿妈,你知道是谁来了吗?
如果你知道,并告诉我答案,我愿意,把我的少年和早恋深埋在玉龙森多。
你知道——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24
珠姆,我老远就认出了她。
这个滚烫的女子,极致美人是她莫大的殊荣。
珠姆!我神秘的早恋。
我还欠你一套草镯子、花腰带、灰地鼠皮帽子的嫁妆!
你是否知道,我把给你的嫁妆埋在了哪里?
你的嫁妆和我的少年正躺在一起,正发着同一声呼吸。
25
其实我并不担心嫁妆,我只担心,没有珊瑚的乞丐,你的牦牛还会不会吃草。
这个顽皮的女子!
这个擅言的女子!
我笑了,我的少年笑了。
26
掀开破旧的帐门,把艳丽的天堂挂在帐前。
阿妈将蹒跚的皱纹深深隐藏起来,因为这个明媚的女子。
于是,我十二岁的早恋开始歌唱。
27
我听到了佛的语言,像一朵花开放。
一朵花,竟是佛所有的语言。
珠姆——
我想,我想在太阳光下,做一些让菩萨都害羞的事情。
28
十方神灵,请告诉我带着处子气息的第一个领地。
牧草透着酥油的芳香,小溪像奶茶般流淌。
云端泄下帐篷与月亮的私语。
我不需要英勇的骑士雕像。
这里,没有鲜血。
有的,仅仅只是苦难,美丽的苦难。
29
上路吧!尚未发生的我不知道,即将远去的我也不知道。
头顶的莲花世界,如影随行。
脚下,路的前方,依然是路。
30
此刻,我的脚尖朝向遥远的阿玉迪。
阿妈颤悠悠的白发,束着与生俱来的经筒和六字箴言。
将我的背影,一遍又一遍的抹净。
而我,始终朝向遥远的前方。
从不曾听到阿妈吃力的祷告。
31
江嘎佩布!听说你等了我三年、三年又三年。
每一次长久的等待是不是都在迎接下一个预兆?
如果是,为什么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如果不是,为什么我会听到你的声音?
呵,珠姆!这似乎是一个不经意玩笑。
32
枣红的影子,穿过我的胸膛。
阿妈平静的沧桑,窜入云端,从张扬的鬃毛间奔跑出来。
阿妈说:她看到了四方四敌,看到了梵音世界,看到了长大后强健的我……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并且,无法自拔的爱上了它。
33
或许,有一天我会厌倦。
飞得太久,翅膀会累;跑得太久,双腿会累;想得太多,大脑会累,说得太多,嘴巴会累。
但现在,我的少年,精力充沛,就像饱食的獒犬,挟着风雷的力量。
我需要奔跑,需要在江嘎佩布的腰身唤醒我的早恋,我的英雄。
34
我的心,上路了。
我的刀箭,也已经上路了。
35
阿玉迪,我答应过你!
我说英雄即刻到来!
而英雄,已经到来!
36
一路上,我看到饥饿的老乞丐、扬鞭的骑士、无识的枭鸟,一群又一群不明事理的少年。
我看到了蓬头垢面的女人牵着牦牛,牦牛驮着一些糌粑和几个孩子。
我看到了阴暗的天空下,高山草甸开满百色的花朵,花朵与花朵之间,藏着微弱的光和切肤的冷。
我看到了高天之上各方神明清澈的笑,他们的笑脸和阿妈一样,甚至比阿妈更亲切。
当然,我还看到了骨头、铁器、经幡和嘛呢堆。
所以,我看到了路,英雄的路。
37
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一个俊美的印度少年,一个被迷惑的过路少女。
一只玉手镯,一个定情信物。
少女还在梦中,只有我知道。
这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
38
加察,我的哥哥,我想告诉你!
英雄,是选择的结果。
而我,没有选择。
所以,我必须回来。
39
晁通,我狐狸一般的叔叔。
你是否已经烧好了沁香的奶茶?是否已经和好了上好的糌粑?是否已经准备好了昂贵的卡垫?
你知道,我是个贪吃的孩子。
你也知道,玉龙森多没有太多香甜的食物,我饿坏了。
你是个富贵的人,不必担心因此而贫穷,绝不会。
40
我闭上眼睛,阿玉迪的马蹄朝我奔跑而来。
我的嘴角,不经意扬起笑意。
我的少年,怀揣着分娩的阵痛,跑过温暖的脐带,一直跑向——
春天之外的春天,家乡之外的家乡,世界之外的世界。
阿妈,不要走得太快。
请等等你的孩子——岭·格萨尔。
不,我还是你的觉如。
我相信,穿过这面黑暗之中的镜子,就一定能到达你的怀抱。
一定能。
41
中阴的路,遥远而又切近。
我看到魔鬼,也看到神明。
只是看不到我自己。
仅仅只是因为我已经老去了吗?
就像蠕动的虫子失去了土地,游泳的鱼儿失去了水。
现在,我正路过鲜血。
我——快醒了!
42
过往,流着鲜血。
我,流着泪水。
神明笑了。
岭地子民,再一次把牛羊赶进了春季草场。
43
我在失声的少年回忆中慢慢死去。
我属于人的肉身正在慢慢变得冰冷。
我睁不开眼睛,只是感觉到——
慈祥的阿妈就坐在我身边,看着我,不停的捻动着念珠。
44
我的灵魂跪拜在高高的神坛下。
耳边,传来微风习习的声响。
这是牧草疯长的声响,这是火炉里干牛粪斑驳的呼叫。
45
我正在远去,去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不想,就这样离去。
我这个俗世的英雄,尽管想忘记,但始终记得恐惧的本能。
我的颤抖如一匹行将就木的老马,在凛冽的寒风中,四蹄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力量。
46
我在三角支锅石中央燃烧。
燃烧的火苗,张开锋利的獠牙,正在吞噬我最后一声叹息。
阿妈!我要回家!
47
佛,无处不在。
他说,我不是俗世的男子,我是莲花世界的神子。
我的肉身已经毁灭,我的灵魂还活着——
拿着刀剑,舔噬鲜血的神子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鲜血即是爱。
——我无尽的杀戮和超度,我有罪,我也没有罪!
我的心,开始散发死亡的气息。
48
记得也好,忘记也罢,一念念去,一场空,一场梦。
——遥远的神子,我只记得我俗世的爱憎,头顶的荣光里沁满了鲜血和白骨。
我问心,头顶棒喝!
我的笑脸像急驰的刀剑,流着锈迹斑斑的泪。
49
我想——
让皎洁的月亮说话,让一滴清咧的物质说话,让盛放历史的器皿说话。
让他们告诉我,这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是无尽的爱。
我死在爱中央。
50
孩子,我的推巴嘎瓦!
这是怯难,是救赎,是莲花世界的召引。
我的牦牛,他们还在吃草——我静静的看着。
51
金色的华光涌来,世界透明,包括菩萨。
装满经文的转经筒,转动着我的灵魂。
于是,我看到了飘渺的莲花世界,在云雾之上。
我忘记了一切,只看到自己——
静坐在神灵中间,口含菩提,心若明镜。
52
我是我,我已不再是我。
我死了,于是我学会了不再死去。
我学会了恨,于是我爱上了所有的生灵。
53
五明之智,诸神之力,万有大法力,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原来,神——就是虚空,就是自我,就是了然无欲。
请让我再次为人,再次以人的肉身行走在俗世,就在南瞻部洲。
关于神子的令名,我——还没能点燃佛灯莲花。
第二章 少年的弓背
1
北方之北,暴风吹开八山四口,黑色阴云的亚尔康笑着。
烈火般的女子,趟过腐朽的腿骨,在涸涸流淌的鲜血中发出第一声啼哭。
铁胎银弓,照亮阳光黑色的光芒。
2
火焰在脐带熊熊燃烧,火苗从极地窜起,把六月的雪花,烧得滚烫。
一滴水的重量在升腾,清澈的想像划破长空,把神灵的足迹射穿。
3
这里没有永恒的祭祀。
永恒的祭祀,早已死于慈悲的笑容和禅坐的姿态。
4
长箭在骨骼中穿行,劲风一般将散乱的长发抽打成不可预见的尖叫。
阿达娜姆,吮吸着暗黑的乳汁。
来了!
5
火与风雷的童年,挂在童年的弓背上。
最后一枚欢乐的果实,站在枭鸟的腹中。
崭新的猎人,任由稚嫩的娇笑,在呼啸的箭尖,挂满恐惧和呻吟。
6
你说——
你不相信爱。
你不相信恨。
你不相信过去与未来。
那些如影随行的呼吸,总会在每一次奔跑之后,变成僵硬的岩石。
7
你说——
你是擅跑的马,长长的河滩就是你的缰绳。
你是尖利的刺,总会在黎明之前将最后一滴露珠刺透。
左眼是风的速度,右眼是雷的力量。
唯一柔软的,只有紧绷的弦和银铃的笑。
8
幡幢的阴影在山巅狂欢。
失去经轮的肉身在深谷狂欢。
死去的神灵在枯黄的采然穆布狂欢。
披着黑色披风的少年哟!住在长明灯无法到达的城堡。
9
神灵到达之前,年幼的天空开满血色的花朵。
沉重的铁门洞开,世界成为闪烁的靶心。
美丽的小姑娘,停下脚步歇息一会儿吧。
东方的启明星,拽着月亮的衣襟,像个调皮的孩子,把薄薄的体香,偷偷塞进口袋。
10
你和它一样,还在黎明之前沉睡。
枕上的的呓语,紧贴着阿妈的乳房。
青枝般欲滴的笑容,含着娇嫩的手指,沉睡在黎明之前。
11
四方城堡没有黎明,每一束花瓣都受孕于黑色土壤的乳汁。
少年的弓背上藏着未曾到来的悸动。
它像宁静的水,倒映着绚丽的色彩。
有梦的少年睡了,启明星落在额头上。
一匹良马,奔驰在鲜花的草海深处。
单纯得没有半点心思的笑声,一串,又一串。
12
白昼比黑暗更漫长。
弓箭比黑夜更锋利。
任何一次不羁的杀戮,都充满欢乐的想像。
和隐匿的悸动有关,和迷醉的烈酒有关。
13
我悸动的少年,你的鞍马是否早已疲累?
没有哒哒的马蹄,我的梦——
就会苏醒。
14
倘若把这城池和山峰写成情话。
红色的光芒就会盖住我的身体。
让冰雪再也不至于受冻而死。
15
我爱听秃鹰长唳,它的目光有我少女的媚眼。
它紧随我的步伐,让俯瞰的声带呈现嘹亮的歌喉。
这世界,被着色的每一个角度,都回响着呼啸的歌谣。
16
长号从不曾响起,梵音舔噬着孱弱的生灵。
那些惶恐奔跑的光线和对话,拴在结痂的毛发上,以此成就我猎人的功绩。
我是猎人。
17
呵!众神!你红缨子的鞭哨秃了。
我不需要挥鞭的声音,也不需要牧草包浆的声音。
我的少年,是悸动的少年,是漫山遍野生长毒汁和酒香的少年。
18
鲁赞,我的哥哥,请看看我天仙般的容貌。
这不愿和谎言对视的天仙般的容貌,在你硕大的瞳孔下,是否只是一滴最清香的泉水?
我不爱你,也不恨你。
我们,是两块隔岸生长从不对话的石头。
19
一切怪异的,充满恐惧的牢城,附着在你乌黑的肌体。
鲁赞,我的哥哥!这把骨肉相连的水晶刀,一半如此精美,另一半为何却如此丑陋?
与珍珠无法对望的是腐烂的尸骨,与玛瑙无法共生的是残暴的骷髅。
我远远的伫立,从没有过靠近和拥抱的想法。
因为,我的灼灼光华,还在燃烧。
20
即使每一次上升都会更接近明月和清天;即使每一次旋转都会更接近众神和鲜花。
我也愿意。
你从不曾听过到过我少年的悸动。
从来没有。
21
黑色的风沙扬起。
呵!穆布采然扬起黑色的风沙。
一轮明月,正从远方升起。
一轮明月,正从我的心底升起。
22
给我铜镜,让少年的容妆开出花儿。
给我玉梳,让乌黑的长发指引方向。
给我荒野,让成群的牛羊迎接郁郁葱葱的牧草。
给我世界,让世界的中心仅为一轮明月散发光芒。
23
从今起,我将收起锋利的弓箭。
用烈酒和美食镶成最吉祥的图案。
我将铺好尊贵的卡垫。
用软枕和玉被搭成最酥香的帐房。
我将清洁玉石一般的肌肤,我将挺立高隆的胸脯。
我将时刻准备着,迎接最初的温润。
24
我的少年,从一个生动的梦开始。
从一次暴力的对峙开始。
25
爱情,如期而至。
那个心仪的男子,却迟迟不肯到来。
26
我火苗般燃烧的男子,我数着每一片雪花为你祷告。
我用少年的身体,捂热这条即将冰冻的道路。
好让你沿着奶香的河谷和山脉,朝向并到达我的枕畔。
27
我的爱情已经被烧得滚烫了。
我心仪的男子,你为何把擅策的骏马拴在马棚?
我为你准备的鞍鞯宽大而柔软,轻巧而精致。
它会让你走得更快,像疾驰的利箭一样快。
甚至——比它更快。
28
如果,青天会生长黑色的幡幢。
或者,梵音会生长浑浊的气流。
我愿意,为了你——我心仪的男子。
在四方城头高挂一轮朝阳。
温暖的,为你洗去远道而来的尘埃。
29
我与爱情有关的少年。
正发出急促的喘息。
我的北方——你,又在何方?
30
莲花开了吗?是的,莲花开了。
丹顶鹤飞回来了吗?是的,丹顶鹤已经飞回来了。
心仪的男子在路上了吗?是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31
用完成的梦境设置未生的梦境。
在未生的梦境里,由着青丝疯长,漫过裸露的足背。
这是一场比杀伐更持久的圣战。
32
这场圣战,没有硝烟,没有刀兵,没有暴露的青筋和霜雪。
是唇,是火焰,是少年翻滚的血液。
是油墨的呼唤,是天青的烟云。
是酥软成被的城墙,是并肩奔驰的鞍马。
33
收集一缕牛羊咀嚼青草恩爱的声音,藏在怀中。
把不为人知的爱情,晾晒在阳光下,任由过往的行人匆铁门探看。
我——为此呼吸。
34
在险滩种下一粒平坦的种子。
我看见洪荒涌来,打在我的身上,发出欢喜的笑声。
这欢喜的笑声,让我安然睡在洪荒的力量中,守望种子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35
在无边的旷野,我看不到翅膀的边际。
我从泥土深处拔地而起,饥渴的想像便充满了没有疑惑的焦虑。
我的语言来自久远的年代。
它不甘寂寞,在雷电和风暴中帮助我完成最初的表达。
36
所以,我与生俱来的风雷随时炸响。
让所有不可知的命运熄止于长明的酥油灯。
一声长叹抵不过咫尺的远岸。光芒——
存在活于想像中。
37
我只手挽弓,把强劲的法度淹没于浩瀚的荒漠。
无须怜我。胜我者寥寥,怯于我奔跑的速度。
无须恨我。败我者累累,死于我欢快的长啸。
38
一条宽大的水域,我心仪的男子。
我多么渴望,你用用百炼的钢刀,亲手砍断一条大河。以此确认,我——
就是你的女人。
39
我心仪的男子,倘若给我一个你到来的时间。我愿意——为你作生命中最漫长的别离。
我愿意拥抱那些死去的阴灵,愿意让黑色的四方城堡从此金光四射。
我愿意,把你英武骑士的形象,更加挺拔的伫立在兄长鲁赞的面前。
40
我愿意,用我的血肉,跪拜慈悲的众神。
我愿意,用我的爱情,滋养腐烂的骨头。
我愿意,寒风劲吹而不拔剑。
我愿意,烈日焚烧而不张弓。
我愿意,暴雨倾盆而不愤恨。
我愿意,冰刀刺骨而不哭泣。
41
我的少年,总在吟唱同一首歌谣。
在漆黑的夜晚,站在枭鸟的臂膀,让衣裙披上青葱的色彩,远离无识的秃鹰。
42
幡影依然林立。
鲁赞沉睡不醒。
我心仪的男子,请带走我不羁的少年。
43
啊啦嗒拉,啊啦嗒拉!
手分银鬃的英雄好比雪山洁白的狮子。
和我魔女阿达娜姆烈性的少年,烈酒相伴,并轻声说话。
第三章 不会哭泣的女人
1
我要的,是兽香美酒。
是英雄刀锋般的呼啸,是美人喃喃的私语。
是挂在帐门经久不去的北风,是从不曾倦怠的七尺弯弓。
还有,那个从不会哭泣的女人。
2
在我的少年,我用明晃晃的月亮般的匕首,不期然掠走了她的爱情。
爱情,沾满了故乡的草青草黄,沾满了我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少年。
所以,我们以早恋的姿态完成了第一场关于鲜血的战争。
3
阿达娜姆,我忘记了珠姆,忘记了梅萨,忘记了所有的人。
而你,只记得我。
和那把月亮一般挂满爱情的匕首。
4
那一天,你骑在牦牛背上,在一群牛羊身后,哎嘿嘿的甩着“俄多”。
那一天,我打马路过,牛角尖里的糌粑已经少得可怜,半壶清水在马背上叮咚作响。
你全身透着纯净的黑,像初生的牛犊,带着最初的颜色来到这个世界。并对这种色彩从一而终。
你朝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这让我不自觉的闻到了酥油飘香。
你叫住了我,告诉我——我的枣红马很好看,你也有一匹一样颜色的马儿——你很喜爱它。
我知道,从此,你把你的爱情系在了我的枣红马背上。
5
我的马儿开始奔跑,我的心却留了下来。
因为你,我的爱情像沸腾的清茶,在烟云袅绕之间,被你一饮而尽。
很烫,像火。
很热,像烈性的酒。
6
你是个马一样的女人,如风影的江嘎佩布般擅跑。
你嗒嗒的四蹄,窜过风马的声音。
策过我辽远的草滩。
从此,我有理由相信,你将在我这条长长的滩头,找到终生唯一的终点。
7
哈达不需要太长,足够白就好。
马鞭不需要太长,甩得响就好。
我们,不需要太多,一杯奶茶,一团糌粑就好。
8
你说,爱了!
我说,梅萨的头顶正在下雪。
你说,我可以给她温暖——为了你。
我说,那是你哥哥。
恶魔有很多,而你却只有一个,所以我爱。
你脸上露出黑玫瑰般的笑容,心却像被打断腿骨的野牦牛般无尽奔跑。
只因为疼痛。
9
我看见了,所以我砍断了寄魂树。
也随之砍断了你安放在心底的家。
10
你不再有家,看着我的眼睛,带着野性的呼唤。
你亲手砍断一座山脉,从此确定,你就是我的女人。
在那一刻,我抛下男人味,眼里的火焰与深情。
任由芟刀,割断我英雄的身名。
11
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做!
我的孩子,我亲爱的推巴嘎瓦!
无情的声音,来自九十九层云天。
我爱,于是我第一次学会了恨!
原来,即使学会了爱和恨,我依然是神。
12
因为爱的,你没有了家。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或者,我到底需要做什么?
上天的诸神,请给我一个理由。
爱吗?为了爱,所以要埋葬爱吗?
为什么,我看不到吉祥的奶月挂在我的眉梢?
为什么,要在满桶的干净牛奶之中,放进黑色的蛆虫?
我是神?或者什么都不是?
请告诉我!
13
佛问我:拿起你的英雄之刀了吗?
我说,我爱上了一个野性的女人。
佛又问我:英雄之刀已经落在恶魔头颈了吗?
我说,我爱上了一个野性的女人。
佛问我:你是否将恶魔的魂灵超度到西方极乐?
我说,我爱上了一个野性的女人。
佛又问我:你学会了带着鲜血的爱吗?
我无力的跪倒在尘土中,失声恸哭。
14
你的长发流淌着鲜血。
你的哥哥——睁着双眼,消逝的灵魂轻轻抚摸着你鲜红的长发。
妹妹,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定要像雪莲一样绽放,一定要像冬雪一样纯净,一定要像云雀一样幸福……
而我,像只无识的枭鸟,贪婪地啄食着梅萨温情的笑容。
似乎,爱,即是忘记存在。
15
我渴望简单一些,早晨将一群牛羊赶进深山。
夜幕降临时,再将牛羊赶回草场。
并驮回一些愿景和一天的光阴。
帐篷里,有阿妈纺织的半匹牛毛毡子,有阿爸陈旧的马鞍。
还有我心仪的姑娘,送给我的半匹英雄虎皮。
就够了。
我——想有一个真正的家。
16
我在家在天上。
那里没有牛羊,没有姑娘,更没有微笑和眼泪。
好吧!我的家就在天上。
一切命定,一切早已预见。
17
刀,划过夜的喉咙。
死亡,带着神崇高的加持,走向光辉。
从此,这世界多了一个神授的屠夫。
传递着诸神关于慈悲和智慧的箴言。
18
我以银锥嵌骨的勇气,发出神的誓言。
我以抚摸地地狱的力量,叩开黑暗。
崇拜吧!我万千的子民。
我绝不会让你们看到,我曾经流过的泪。
这——就是神——英雄的神。
19
昏暗的时代需要英雄。
昏暗的时代不相信爱情。
11
我的不期而至,唤醒了岭嘎布子民所有的记忆。
他们说:我来了,岭嘎布再一次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12
我笑了,祥瑞不息。
我登上久违的顶宝龙王宝座。
再一次恢复了最英雄的形象。
脸上露出威严的表情,静静的看着跪拜的子民。
心,就像一轮燃烧的太阳,欢乐的燃烧着。
13
这场盛大的迎接到来得很及时,就像一场华丽的盛宴,每个人脸上,都会露出满意而欢愉的神情。
美丽的女子,静静的站立在我身边,像雪莲花一样盛放着。
我来的时候,她就来了。
我已经老去,她却依然如此年轻,如此美丽。
14
突然,晴空一声霹雳,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我像一个被施了咒的魔鬼,一个人,为将白雪旋成血色而欢呼。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我不由自主的飘飞。
耳边,有一丝微风穿行的声音。
我害怕极了,不知道我将会飘向哪里。
是否有一个巨大的魔鬼,正等着我,将我撕裂,并吞噬殆尽?
那些迎接我的子民,他们又去了哪里?
我丢失了春天。
15
“救救我,救救我!”
心像寒冬的花朵一样,迅速萎缩,怯懦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飞溅。
“我是英雄!”我试图呐喊,喉咙里却像梗着尖利的刺,让我发不出一丝声音。
16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没有因此遭遇劫难,我只是回到了,我通晓事理的少年。
还有那场,神秘而不可告人的十二岁的早恋。
17
我紧跟着阿妈的脚步,以少年的歌喉发声。
尽管衣衫褴褛,背影却像勇士一样凌厉。
我必须这样,让狐狸一般的叔叔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我希望对手提前做好准备,只有这样,才符合我的英雄的令名。
18
玉龙森多,草原很大,比我的心还要大一些。
只是,没有檀香,没有美酒,没有我的早恋,也没有早恋栖居的帐篷。
可我有地鼠,还有香甜的蕨麻。
如果运气再好一些,还能碰到过往的行商、褐商。
他们的搭链里,总是藏着丰盛的食物,比如:糌粑、酥油,甚至还有来自汉地的糖果。
19
我是个幸运的少年。
就像玉龙森多一样幸运。
只是在这里,我没有家乡,没有名字,没有我策马奔跑的世界。
我一天比一天削瘦,像一只躲在潮湿洞穴的虫子,时刻渴望着太阳温柔的金丝。
20
阿妈看出了我的不安,她把所有的关怀都藏在额首间。
不让我招摇,甚至不让我出声。
因为,我的少年同样神秘而不可告人。
【作者简介】
夏加,嘉绒藏人,年愈而立。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一个笔耕不辍却资质有限的人,一个伏身高原敢于为文字喊疼的人,一个在高处立,着平处坐,向阔处行的人,一个存上等心,结中等缘,享下等福的人。出版有全国首部以《格萨尔王传》为蓝本的长篇叙事诗集《天子·格萨尔》;创作有长篇散文集《生命三部曲》、地方文化随笔集《掌心天堂》、长篇小说《归》、《藏庄》、短篇小说《再见萨沙》、《失语的眼睛》、《爱情》等,电影剧本《银嘎乌》、音乐专辑《金色的故乡》、《吉祥燃烧的火焰》歌词20余首,诗歌千余首。撰写《色达印象》等画册、记录片、专题片文稿1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