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

 

收完了青稞,就收小麦

收完了燕麦,就收荞麦

村庄的田野,在逝去的年轮里,被谷粒压弯了腰

村庄的田野,在明天的晨曦里,被荒芜的杂草弄疼了眼

 

远处的山上

绿色的是松树,金黄色的是杨树,红色的是枫树

我还要种上很多樟树,喜欢它们四季不变的颜色

 

村庄的羊群,我已经再也不能叫它白云了

村庄的牛群,再也看不见了

村庄里转锅拉的老人和去学堂的孩子

到了晚上,躺在炕上梦见外出务工的亲人到了家门口

 

我的村庄,唯有月光依旧

在老木屋,唯有每天清晨那一碗姨母熬的奶茶结下,我再见的念头

 

九月,那些走散的羚

          

秋雨打落一片树叶的时候

远处的阿尼念卿穿上了薄薄的雪

一些暗流在时间的羽翼下涌动已久

它们还要继续

 

阳光透过饥渴者的喉咙

试图和被风吹散的雨露对话

小鸟早已在智者的屋檐下醒来

村庄的炊烟又稀薄了

 

落日的余辉

终究照进大地的裂缝

在裂缝间喘息多年的故事

擦拭着眼眶与世人见面

 

今夜 点一盏硕大的灯

据说 那些在九月走散的羚

要借着夜的眼睛

回到故乡 

 

达珍 ,达珍

           

达珍,达珍

你看,河水开始细语了

它还挟裹着丁香,

流向远方

你戴过的梨花,也在对着故乡笑

 

达珍,达珍

梳着长辫的达珍

我又梦见马灯了

那橙色的光,带来了金戈铁马

带来了像你的辫子一样细密的故事

 

达珍,达珍

你听,在白云下盘旋的鹰隼

开始俯瞰阳光在大地上走路的模样

它还细数着像白云一般幸福的羊群

你亲吻过的格桑,也在对着世人笑

 

达珍,达珍

不爱言语的达珍

遗落在风中的誓言

没有被像你一样不爱言语的石头击碎

 

达珍,达珍

你闻,麦浪开始翻滚

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纹理

暗自拼接马蹄踩碎的梦

你喝过的酒,在白昼梦魇

 

达珍,达珍

带着愁怨的达珍

达珍,达珍

我亲爱的姐姐

现在就回来吧

阿爸啦供在佛前的那朵莲花刚刚盛开

 

   

那些荒芜的土地

那些准备种植城市丛林的土地

那些孤独的土地

在一夜之间

长满了金色的油菜花

有蝴蝶在筑着鹅黄色的初梦

那一朵一朵的美丽

一片一片漫过来

那扑鼻的幽香

让痴迷者不禁寒颤

 

我就是那只,倚在窗前眺望远方的小鸟

偶尔会做想象好了的梦

即使打开窗户,依然会飞回来

只因,这里有我迷恋的阳光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叫吾别[1]的村庄

像一个孩子一样,和一块石头对话

我们各自讲述生命的欢笑和泪水

讲述藏匿多年的秘密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叫吾别的村庄

趁着黎明

去崞日神山[2]脚下采一次达玛梅朵[3]

一半,让儿子达娃煨桑时供奉给保佑我一生的崞日神山

一半,拿回来供在佛龛前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叫吾别的村庄

在采过野花,吃过野果的山林

重新垒起三石灶

用甘甜的山泉,煮一壶藏茶

对着火苗

学着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唱一首就要隐遁的拉伊[4]

对着火苗

回忆那个叫次仁的男孩

那个偷偷给我送过野花的男孩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叫吾别的村庄

去看看那条叫琪古的河

那条为我和总爱塞给我酸梨的娜珍洗过澡的河

再学着小时候的模样

躺在河边那个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磐石上

听澄澈的河面下,未被流走的故事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吾别的村庄

在最后的土地,种一次青稞

在和我同岁的那棵核桃树下打盹儿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叫吾别的村庄

在祖母经常等我回家的独古多[5]

像祖母一样

等着我的孩子们披着黄昏回家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叫吾别的村庄

看一次朵迪[6]

亲爱的你,一定要在我身边

当手持挈日[7]的英俊小伙和戴着钕镀[8]的如花女子,

唱起古老的旋律时

我会想起某个教会我朵迪的老人而泪流满面

 

多年以后,我要回到那个叫吾别的村庄

尔后我又要离开它

只因在这个叫吾别的村庄

看过太多的亲人离去的背影

在离开它前

去那座叫吾别的寺院

那座护佑我一生的寺院

点一盏酥油灯,磕三个头

 

 

[1]吾别:藏语,指甘南州舟曲县武坪乡吾别村。全村二百多户,一千多人,纯藏族村。

[2]崞日神山:吾别村人信奉的神山。

[3]达玛梅朵:藏语,杜鹃花。

[4]拉伊:藏语,山歌、情歌。

[5]独古多:藏语,吾别村的地势凸出的地方,是人们茶余饭后聊天的地方。因地势凸出,以前一般在这里通知村内事物。

[6]朵迪:藏语,流传于白龙江流域的甘南州舟曲县、迭部县藏族聚居区的藏族原始古老的舞蹈之一。

[7]挈日:藏语,串铃。

[8]钕镀:藏语,银盘。甘南州舟曲藏族妇女佩戴在胸前的饰品。

 

那些熟悉的风都去哪儿了

          

几十里外,天空已经飘雪了

看见雪的人是快乐的

我听见看雪人的声音,亦是

幸福的

杯子里的茶,越来越淡了

此刻,所有的台词都是自言自语

此刻,所有的刀剑都挥向虚空

那些熟悉的风都去哪儿了?真是个谜

 

我就想这样

          

我仅剩的一朵花,一滴水

你拿去吧

我把你的贪婪像葡萄一样串起来

抛给白天

 

那未知的美好,依旧安然

一首,长着古老心脏而前卫外貌的诗歌

想在大地更凉之前,像蝴蝶一样飞去

 

我将藏着多年前的那半轮月亮的小木盒,轻轻打开

借着光亮

重新诵读我的家史

重新走进我的家园

 

让风吹醒跌落在山岗的梦

        

我用整整一个秋天的时间

想那条流失的河

留下孤零零的河床

蜿蜒着,岑寂着,喘息着

 

我用整整一个秋天的时间

想邻居家那棵老死的核桃树

被核桃青皮染黑手指的孩童,一步一步走向我

 

我用整整一个秋天的时间

想那片,再也无法让老人花怒放的青稞地

任凭最后一粒青稞哽咽着,呐喊着

 

我用整整一个秋天的时间

不去想雪的伟大和草的平凡

只想让甘露填满少年踟躇的心

只想让风轻轻吹醒跌落在山岗的梦

 

你是那道明亮而欢快的光芒

          

你就是那场春雨,降临在她十三岁的春天

那朵白色的玫瑰,开始生长在她的体内

那朵每每在你的生日,插在你花瓶里的白色玫瑰

也来自她的体内

她对你隐姓埋名

她为你生下像你一样优秀的孩子

你甚至不知道那个小小的你的名字

 

你是她一生里,那道明亮而欢快的光芒

那道光芒时时映照

那道光芒隐藏了,她一生的爱

那道光芒揉碎了,那些你吻着她的呼吸,却未曾认出她的夜

那道光芒,让她几经咬破自己的嘴唇,却未能对着你的双眼袒露即将燃烧内心的声音

那道光芒,替她在白昼微笑,夜晚哭泣

 

在人生的最后一天,她逝去了那个小小的你的一天

她颤抖着纤细的手指

把这整整一生的爱的秘密,装进信封寄给你

你却称它,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这并非孤独者的呓语 

          

压着胸口的黑夜,从未离去

时日太久,你翕动的双唇无法将它倾诉

 

是朋友的离言叫醒了你吗?

不,是阳光叫醒了你

那样灼热的阳光,落在你的皮肤上

落在你的心里

在坚实的大地上,你终于迈开双脚

你向陌生人微笑,时隔二十年的微笑

你铭记那些路遇的花草,在树篱边看你的花草

你静静的遥望星星,停留在记忆里的星星

 

你揭开就要溃烂的伤口,让风雨舔舐

你的脚步越来越轻

你忘了帆船鞋带来的疼痛

频临枯萎的爱之花,也悄然复苏

 

你摊开双手,那些黑夜的呼吸就此终止

 

 

【作者简介】

    斯琴卓玛,藏族,1986年6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州若尔盖草原,甘肃甘南人。现就职于甘南州广播电视台,从事采访、编辑、主持工作。从2003年开始创作汉语散文和诗歌,有散文、诗歌发表于《中国青年报》《西藏文学》《飞天》《格桑花》《甘南日报》《贡嘎山》《无界诗歌》《草地》《乌鞘岭》等刊物。

 

九月,那些走散的羚

          

秋雨打落一片树叶的时候

远处的阿尼念卿穿上了薄薄的雪

一些暗流在时间的羽翼下涌动已久

它们还要继续

 

阳光透过饥渴者的喉咙

试图和被风吹散的雨露对话

小鸟早已在智者的屋檐下醒来

村庄的炊烟又稀薄了

 

落日的余辉

终究照进大地的裂缝

在裂缝间喘息多年的故事

擦拭着眼眶与世人见面

 

今夜 点一盏硕大的灯

据说 那些在九月走散的羚

要借着夜的眼睛

回到故乡 

 

【作者简介】

    斯琴卓玛,藏族,1986年6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州若尔盖草原,甘肃甘南人。现就职于甘南州广播电视台,从事采访、编辑、主持工作。从2003年开始创作汉语散文和诗歌,有散文、诗歌发表于《中国青年报》《西藏文学》《飞天》《格桑花》《甘南日报》《贡嘎山》《无界诗歌》《草地》《乌鞘岭》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