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云,一朵朝圣的云


如果成为一条道路,我宁愿迷失

在西藏偏远的阿里山区

如此,当你叩上数不清的等身长头

抵达大昭寺

我的坎坷命运才能配得上你的祈祷


如果变作一阵狂风,我宁愿坚守

在风雪交加的唐古拉山口

这样,当你在雄伟庄严的布达拉宫

点燃佛香时

我的苦难才能配得上佛的度化


而我是云,一朵朝圣的云

朝觐途中,偶尔被雨水牵绊

时常失足于影子的黑暗

当天空万丈光芒,一朵云

已在五彩斑斓之中得到涅槃



拉萨河,藏语中飙出的高音


放下执念的刹那

念青唐古拉山的积雪融化

隐藏在深谷中的野兽冲下山口

拉萨河,宛如藏语中飙出的高音

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荡


我是一头被文明驯化了的野兽

这一天的所见落满世俗的尘埃

从河上横切过去的三号闸门

像一根裤带箍紧了河流

河水慢慢囤积,海鸥的嘴针扎破宁静

我没有翅膀,属于宁静的尖角部分


挖掘机在河堤上刨松了上午的时光

太阳下,我拔不出目光的浅薄根须

闸门下泄漏的水流步履蹒跚

形同刚刚走出医院的康复病人

尘土落在宽敞的河面上

很快不见踪影。仿佛又一个念头

在河流的头脑中一闪而过


有一些鹅卵石留在了岸上

它们无缘继续扑倒雅鲁藏布江的野性

河水的响声孕育了新的宁静

重现昨晚“岗洽斯玛”餐厅的藏语

明快有力。所有的遇见都带来启示

英勇的松赞干布用公元的器皿

装走了拉萨河清澈闲散的童年


勿需怀念,吉日已经择取

就算占卜的高僧还没有到来

阳光照耀着河谷,也照耀着远方

落在山坡上收割青稞的妇女放下农具

托起时光中的一小片羽绒

抹掉汗水,也抹去内心的执著和挂碍


祷告声中生生不息的河流啊

在不断加固的河堤内奔涌一生

而我们却习惯于

在宽松的时光中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任时光在岸上先行老去



大地泛黄的宣纸上,秋天正越过头顶


在大地泛黄的宣纸上,秋天正越过头顶

雪莲花羞涩,不愿从歌声中下来

在解开一颗纽扣之前

镀金的树叶急着撇开它黑色的根须

从一棵树的枝头,飘然而下

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它有了翅膀


在大地泛黄的宣纸上,脱下伪装

寺庙金色的屋顶同时映入眼帘

布达拉宫广场边,一位跛脚的藏人走来

他的拐杖支撑了即将西斜的夕阳

来自昌都的话语温柔敦厚,目光喜悦

宛如待售的佛珠被树荫遮去一半的光明


从山南的土地上来到拉萨扎根的普桑

带来了三条洁白的哈达

在新开张的冈恰斯玛酥油茶馆

他无意间诉说起家乡的那些远和近

心中的感慨化成手中的一杯酒


醉人的秋天我无法一饮而尽

从唐卡明亮的背景中抽身

无须安检,八廓街的热闹就进入

一杯酥油茶里,我们正襟危坐

再次谈起秋天,树叶般飘零的命运

生命中的虚幻和空性,因缘和业果

那些近在咫尺的等身长头


汇入转经的人流的那一刻

我已不是一片树叶,是一滴水

干净透明,没有刀砍斧削的棱角

继续走下去,即使到了雪花纷飞的时节

你也不会在虔诚的人流中

找到一个顶戴雪花圣洁花瓣的诗人



雪花一眨眼,青藏高原就献出了贞洁


青藏高原连绵不绝的时空铺展中

更多的雪花开始倦乏迷路、伤心落泪

放弃白头偕老的誓言逃亡


一只豹子,从眼前一晃而过

锋利的牙齿已经脱落

咬不动数百万年前隆起的命运沧桑

另一只豹子,从东方喷薄而出

它的猎物在高原之上完整呈现


藏羚羊的角,牦牛的舟

道路两边天真无邪的积雪

纳木错圣湖接纳了晨起的光芒

面庞黝黑的藏人拨动佛珠,羊年转湖

梵音融化了内心的冰块


宏大的史诗描述止于珠峰的险峻

守身如玉的雪山女神

所有的美丽都臣服于她的娉婷

让爱恋的人望而兴叹

一朵长生不老的雪花,凝固最高尊严


在众神的面前,所有的白

都将得到抬举,破壳而出的真理

面不改色,掩饰众多河流的去向

以脆弱的生命之躯苟活

分享时光的豹子撕咬猎物过后的死寂


高原之上,死亡的寂静就是最初的白

无声,所以心生欢喜

所以与天地的沟通无限畅达、痛快


黑夜无法染黑的雪白,就着笔墨

把一张白纸铺展在高原宽大的书桌上

万物落入睡眠,被自己的言行所伤

一切之白,都是骨头生根的颜色

瘦弱的白雪,扛不动一次梦中的迁徙


只有在太阳底下,雪花才学会放弃

承载不起一丝温情的、皎洁的白雪啊

身姿曼妙婀娜,面庞如花似玉

一眨眼,高原已献出亘古的贞洁



手捧祁连,我的疑问随风飘散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令我嫁妇无颜色。”


民歌经久不息

无需穿上铠甲就已刀枪不入

仇恨和名利涂抹的疆场

被岁月肥硕的舌头舔舐干净

史书残留的遗骸上草色青青

泯没了疆域的界碑

雪山巍峨,目视前方


牛羊咀嚼不出的原籍

在血腥的战斗中没了踪迹

牧人背靠夕阳,轻声哼唱

当奔驰的骏马屈服于缰绳

骑手重拾史籍中的呼吸

手捧祁连,我的疑问随风飘散


祁连山,匈奴匆匆北逃

留下一首忧伤的民歌断后

西汉大军饮马山下

池水清澈如镜,但死不瞑目

雪山之上,天空壮大


此时,季节正在挥舞银锄

放下刀剑的祁连山,或已立地成佛

民歌中的感怀却清晰,如一缕白云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令我嫁妇无颜色。”



我只好提着秋天的灯笼来见你


即使走到了九月的尽头

你都还不曾幡然醒悟的话

我只好提着秋天的灯笼来见你

这迷途知返的大雁啊


景区路上,游人如织

在秋天没有经过塔尔寺之前

山峦的八瓣莲花早已盛开

香熏整个青藏高原

超拔的意志,胸中次第展开


万千卷帙集一身的青藏高原啊

翻阅塔尔寺这一雄伟篇章

一棵菩提树便撑开了念想的枝叶

叶脉中藏匿的深深浅浅的佛理

像隐秘之光照彻众生

阿妈背水路上憩息过的石头

抢在导游的解说词前频频点头


谁说宗喀巴16岁就已离开家乡

在秋天经过塔尔寺后

佛的气息更加充盈天地之间

供果丰盛,供灯闪烁

诵经的僧人合掌于胸前

熄灭尘世的纷扰和罹难


即使大雁放低姿态腾出了天空

被吟诵的佛经还是留下飞行的足迹

莲花,是群山的顶礼膜拜

也是诸法空相,在秋天的底座上



青海湖,请下马扶起我的穷途末路


在青海湖畔

当车窗外掠过六字真言

我顿然失语


骑上高原的大马,似有所悟

叩拜连绵,力量挣脱源泉

但语言坚硬、板结

远处的湖水正在推搡近处的湖水

我也有一个魔鬼在追踪

见证过无数人功成名就的青海湖

请下马扶起我的穷途末路


我的内心豢养有一匹未曾驯服的马

奔突于欲望的圈舍,草原的幻象已啃噬殆尽

你看群山巍峨明亮,诗歌之墙拥挤潦草


打开一扇抒写的天窗呼吸蓝天

就在昨天,我高飞的当时

青海湖,怀揣二心的青海湖

眼中也只有一架银白色的飞机,没有我


但在今天,湖面开始筑巢

仿佛在我换乘的马车碾压下

一蹶不振的秋天即将飞离

摘不下的四个苹果逃向高枝

浮华落尽,识读隐含人世的皱褶


一丛菊花摁灭季候,在大道旁独自燃烧

模糊了秋天的指纹和修行

无处躲藏的湖泊,荡漾着马背上的吉祥

此时,如果湖水再度被点燃

饰满花纹的木勺负责舀上来的

将不再是完满人生,几尾游鱼


手捧湖水,在一滴水中艰难起身

像摔破一面镜子,让最后一丝力气露出锋芒

我要割断草原满脸的惆怅与荒芜

摔破明净如洗的湖面,流下自己的血

在嘚嘚作响的马蹄声中拂袖而去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真言熊熊燃烧

青海湖,和我一同骑上高原的大马

一往无前,挣脱命运的绳索

并且释放掉人世的破碎和灰烬


阿苏越尔.png

        阿苏越尔,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期高研班学员。发表有大量诗作,入选数十种选集,编选进部分教材。出版诗集五部。获四川省第三届少数民族文学奖、《人民文学》近作短评银奖、《民族文学》2018年度诗歌奖等。现居四川大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