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舞镜,或沙枣花清香


被三层无纺布过滤的口罩

脸贴脸呼吸的范围,三年来给我

“人造的白光,和天堂一样卫生”1


到了无人的旷野

摘下时,耳带不小心弹过耳廓

引起一丝模糊的疼痛

远处几匹野马低头吃草

近处,缀满一棵沙枣树的小细花

让五月变得清香,明亮

虽然“一个人,没有同类”2


高处,冰峰汗腾格里

西域古雪花亿万年前的衷情与顿悟

拓出一面镜子

照见花香弥漫的小块低地

口罩一般大,然而孤独置换尺寸

时空已回到辽阔的地址


那天我的表情还算平静

我努力摁住胸口的欢歌或者悲鸣

使沉默得体像一副口罩


1.引自美国自白派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诗歌《凌晨两点的手术师》,冯冬译。

2.引自侯孝贤电影《刺客聂隐娘》聂隐娘台词。



记住雪,记住沙子


记住雪,记住沙子般的雪

记住易破碎,易消失,难以保留

永远存在

干渴又湿润的爱情


记住雪,记住沙子般的雪

空白曾无人使用

时间停下的脚步

使这一切看上去更冷酷,更无情


然而,你抵达爱情唯一的自治区

很白,很蓝

只有雪线清澈

只有河流肥硕


你打算在春天

唤醒青草,实现拥有草原的愿望

你打算在天上

打开一只鹰的蓝牙耳机

听高空的风笛


你打算做一朵冰山上的雪莲

荒芜中凝聚,无情里有情



冬日,遥想琼库什台*


有一天

从伊宁出发,去往天山深处

琼库什台


在天地间

一匹马

仿佛笔尖

移动辽阔这个词


无限拥有着如此白,如此刺眼的

白纸

酷寒的耳光迎面

扇过来

然而这的确是我

重新获得的世界


我像一只苍蝇

小心翼翼滑行

在垂直玻璃般的寒冷中


为着纪念立住后翅

为着喜悦

搓搓手

缓慢而虔诚


*琼库什台,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一牧业村,以景色绝美著称,属高山草原。



送别


直到草木枯黄,于冷风中

竖起衣领走过天马路

太阳滚动生产的金箔

也没办法温暖天山喷出冷冽鼻息

真快,那条白裙子已如雪一样

冰凉,在高高的衣橱

悬挂主色调为回忆的夏末

那以后月亮继续

上演圆缺,水银继续循环

而我焦糖色格子围巾显示北方

和身后无雪的校园的林木

横平竖直依循影像交叉的原理

述说学院派略显呆板的逻辑

墙外两条逆向的车流像瓜籽皮

被时间轻描淡写,纷纷吐出

好远。岁末心境由炉火或酒杯诠释

我心不在焉加入其中

论及行李出南方空港后的防疫措施

落地时你会想起天山发光的脊背

某条褶皱里大河纯白

仿佛情欲的闪电被寒冷冻结

这以后掠过边塞的雪

眼神中总有清纯的戏谑

其实一只普通蓝口罩的心思

是想为你戴好N95医用防护口罩

或许那才是最好的送别



第十个垃圾桶


当路过第十个垃圾桶

旁边的灌木丛中鲜花怒放

而它专门在等我

一个空腹的早晨

我扔进一个自己:缄默

我扔进一个自己:躁郁

我扔进一个自己:悲观

……


在这之前

对前九个垃圾桶视而不见

蔷薇花如此好看

撕破阴天的早晨

我必须废弃一部分自己

喂饱善良的垃圾箱

我必须像一朵花

身穿清香的空气

顺着鲜艳而狭窄的旋梯

仰视人世拾级而上

看看五月的边疆

人们头顶着太阳和雨水

像植物一样进化,繁殖

那必不可少的树叶

有几片是羽毛,有几片是负累

有几片渴望

遇见第十个垃圾桶



读特拉克尔


战争强行体验咯血的诗意

硝烟,死亡,抑郁

绕成一股飘不散的蓝烟

裹着年轻,白银般的诗人特拉克尔


正午,诗里的灰色

平缓中透着沮丧,仿佛希腊神话

刚刚结束。幕布上

诸神种种事迹催生火焰的枯败

泥土卸下高贵的月桂花环


黎明闪烁,如高处的雪山

露珠尚未平息虚无的饥馑和透明

哼着阿尔卑斯山脉南部的谣曲

赶一段不紧不慢的路

然而陡然降低的低音区

遭遇伏击,惶然之下捉起一支笔

开枪射击一般,下笔

命运明暗交替正如时代无法捉摸

但丁与维吉尔飞过黑风拼命叫喊

没有勇敢的灵魂跟着他们

只有绿树荫堕于沼泽,暴虐横行

偶尔的阳光是维特根斯坦


用支票买下的诗与虚无。



一颗热土豆


让我晒了许多年太阳,赫塔·米勒

让我饮下东欧

仿佛蜂蜜水的日常或者

一棵土豆缓慢生长


一家人,有油画中拙朴深沉的样子

讲故事的赫塔·米勒

让我晒了许多年太阳

当我像葡萄

一样蓄满,并不计时

险些溺入罗马尼亚式的饱和


诗歌是一只夜里吠叫不已的狗

撕破一块布帛

明显的不安中

蜜罐打碎在厨房的声音

钝响,仿佛月亮不小心摔跤

失去引力般,散碎


只有一个土层深处的阅读者

原先像夏季的蔷薇

渴望层层打开内心的秘密

现在只是渴望和平,笃信

“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


*引自赫塔·米勒所著小说《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



失眠者


他的脸有正午的迹象

阳光饱满,皆因真金宁静

仿佛四月的湖面

沙鸥翔集,百鸟争鸣

他的眉毛,上唇和鬓边胡须

嵌入细细红宝石

现在大多已消失

两颗又大又圆的红宝石

嵌入眼睛的位置

满是尊严向上望去

下垂的嘴角仍竭力扮演王的威严

和隐忍,所以看上去

有高处不胜寒的哀伤


但金黄,正红,望向天空的眼神

已定义边疆王者的气度

此刻我看着只觉得怜悯

他失眠,上千年未合眼

熬夜一样打发漫漫时间

睡眠就是他的安息之地

然而谁也去不了

即使强大如时间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靠近玻璃展柜

让身体的阴影贴近,挡着

看能否消弭红宝石的光芒

我只想借此表达对失眠者

迟到的敬意


*镶红宝石金面具,新疆伊犁哈萨苏自治州昭苏县波马墓地出土,伊犁哈萨苏自治州博物馆藏。这件面具以金片锤揲打制而成,人物脸型宽大,眉、眼、胡须均镶嵌红宝石,胡须嵌红宝石处,还运用了掐金珠点焊工艺。对于其年代和祖属,或认为是乌孙,其属于乌孙的可能性最大。



空白


困倦永远比清醒先到

水永远比土先到

专制比民主先到

青草比林花先到

稚嫩比成熟先到


谬误比真理先到

麻雀比钟声先到


在果子沟

云比天山先到

不知如何安置自己

云里雾里

天山挤了挤

站在时间漫长的缺口上



赛伊拉木街的傍晚


没有发消息给你

赛伊拉木街

维吾尔人深邃,沉静的轮廓


翻越冰大阪

时光流淌塔兰奇清澈的汗水

或古罗马维特鲁威

偏爱的城市的深蓝


啜一口现磨公路咖啡中的公路

白桑葚和紫桑葚

掉进余晖里

甜,又加了一枚甜


傍晚

手风琴又一次将时间奏响

熟悉的乐曲


另一个我,在伊宁

渐渐溢出你

优雅而漫长的维吾尔名字

薛菲.jpg

        薛菲,女,藏族,甘肃甘南人,现居伊犁。作品散见于《星星》《扬子江》《诗潮》《星火》《西部》《伊犁河》《绿风》《绿洲》《湖南诗人》《天津诗人》《北方文学》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著有诗合集《在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