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宝宝


哇——哇——

六个月大的小宝宝德吉拉姆思乳啼哭

阿妈今天去哪儿了?

阿妈今天去跑马溜溜情歌城康定了


哇——哇——

沿青稞地的木栅旁大喊着走来的阿妈

可不是小宝宝的亲阿妈

不认识的阿妈解开藏袍奶宝宝


吧嗒——吧嗒——

小宝宝哦哦吮嘬,甜甜地笑了

年轻的阿妈喃喃哄着小宝宝,甜甜地笑了

奶奶用木雅话对小宝宝啊啊说着,甜甜地笑了


哎呀——哎呀——

听着吞咽乳汁咕咕涌流的灌溉声

令人疼爱的小宝宝让人心儿化了……

吮着吮着,小宝宝美美地睡着了



荒林中的梅花鹿


罗布加措老人指着

溪流边乱石与瀑布之间的那片荒林说:

有一头美丽的母鹿正在林中午睡

我俩不可涉过溪流进入

那样她会蹿出,拉出一股风冲进有狼的荒野

也不可站在溪边的玛尼石堆旁投石

这个时日,会惊扰她孕崽

否则她会从荒林西边蹿出

头也不回,跑进冰川下有熊的林子


我不会投石——并不是

因为我是觉醒的野生动物保护者或佛教徒

可落日干了:

梅花鹿被夕光赶出林子

身后跟着一头漂亮的小鹿

东瞅西瞟,到溪边埋头饮水

身上的斑点像金秋的阳光射入密林

照亮地上金币般的黄色的落叶

我听见落叶发出鹿鸣,双手把它捧起



数星星

 

我斜躺在牛房外草坡的垫子上

抬手数星星

格绒尼玛老人把牦牛关进木栅过来

慌忙用手压着我的手惊呼:

不要这样数——

这样数星星

星星反过来也会数我们:

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尸体……

若数,要把大拇指弯曲在掌心

四指并拢,指着星空:

一位神、两位神、三位神……

星星也会回数我们: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我俩并排坐着,仰望星空

突然无言地沉入各自的无限

他年迈的妻子扎西措姆瘸着左腿走出牛房

颤巍巍端碗酥油茶递到我手中

我一个激灵惊醒,落入有限

撮唇沿碗沿周遭吹气,啜饮一口



“喊我”


清晨在火塘旁喝酥油茶

我说:

昨晚好像有人喊我,前晚也好像有人喊我

好像在牛房后悬崖上,又像在牛房前溪流边

好像在牛房西边树林里,又像在牛房东边的大石旁


格绒尼玛老人停下喝酥油茶

吃惊地放下碗,圆睁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喊你几声?你答应了没有?

我说:没注意几声

好像在梦中喊我,没有答应

老人说:如果只喊一声

你千万不要答应,那是鬼在招魂

如果喊你两声

(老人一拍大腿):

你赶紧答应——

非常吉利,那是神在喊你

你的成功之日屈指可数

如果喊你三声

那是人在喊你,你可以答应……


老人再次告诫,喊你一声你若答应

鬼会把你拖走

你一声不吭,有时也会把你拖走

然后把你丢在险恶的绝无可能抵达的遥远之地

或者把你嵌入峭壁危崖俯瞰一条汹涌的大河……


我开始摇撼,碗中的酥油茶微微波荡

透着敞开的木门,我盯着大雪纷飞的荒野——

今夜,如果有声音喊我

即使在梦中,我定要强迫自己的魂魄猛地醒来

但无论喊我几声,我铁定都不答应



赶 路


远处山谷的灌木林看去只能掩过脚踝

走近后才知阴暗、森然,有三四米高

且湿滑的落叶

化作厚厚的黑色腐殖土,无路难行

我黯然抬头望着群峰鞍背上的雪

没有希望地垂下头

像个神情呆木的老牧人不急不忙地重又赶路

纷纷扬扬的霰雪从铅云的天空落下

把我濡湿了——

也不知我还有信仰

踏着冻土,朝着冰川下阴沉沉的牛房

深一脚浅一脚惴惴而行



尘土中玩耍的木雅小男孩


两岁半的木雅小男孩在尘土中招兵买马:

三个石子,五根小枝条,十片树叶——

寥寥几笔,就能勾出宇宙方言


玩,才是他的母语

不可动摇,就像暴风无可奈何小草

他是没有组织、没有章程的无党派

玩,才是他的祖国


两岁半,就是我的菩萨

到尘土中玩儿吧,为我补上一课

开悟后,自由自在,没有拖泥带水

一呼一吸,恣意流淌——

玩,才是小孩的原始宗教


哲学——虚妄;雕琢——多余

我用手指尖尝了尝尘土,向小男孩乞讨真理——

玩,使我在尘土中诞生了:

百岁之后

才是乳臭未干的两岁半


我一个猛子扎进尘土中游泳

用鼻涕为自己命名——

这才是我追捧的《大藏经》

无师自通,酣畅淋漓——

然后,蹉跎地过自己的人生



迷狂的夜鸟


夜鸟庄严的轮子踏着潮头

我路过他古旧的小村,恳请捧饮它的红宝石酒杯


它披件隐身的晚礼服

鼓起香腮嘀嘀咕咕操作堂堂的织布机咔塔咔塔

我站得笔直,像个乞丐与银行家打斗


难解难分。它的嘴喙抖碰出火星——

它同意:我买走它歌舌的金针,用整整一生



蘑 菇


一朵红蘑菇,宛如折光的红宝石,跃出黑土;

又一朵,蓝如翡翠,抿了抿酒窝;

再一朵,渐次入林,如处子偷觑,跺了跺脚;

还有一朵,区别于浮躁的鸟儿,

眨了眨睫毛,意趣融融,彬彬有礼……


我猜想:它们是上帝的访友,

但不喜欢天堂,

佩着自家的圆顶草帽,一路追赶,走下天梯,

如苍穹星宿,停在林野的厩棚,依依,

特许我们的手指信守誓约——

摘取,如弥撒仪式;古雅,似圣礼席卷。



劈 柴


古老冷杉栽倒

电锯锯成一米长胖墩墩圆柱,一百公斤

一截一截结结实实堆于手扶拖拉机上

突突喷吐黑烟,拖拉机蹦跳摇摆蹿出原始森林


古老树木更迭——生长或死亡

任其变化

人获取

斧子赞美着劈砍:劈柴堆于牛房前或崖窟

在星空下撒尿,在风雪中排泄

然后抱柴进屋,冻得牙齿咯咯打颤

木屋里,十多个木雅人挤在火塘旁轮替唱木雅古歌

女人们做酥油包子、土豆包子、大饼


坐在厚垫上,往火塘递柴

火苗呼呼蜂拥跳跃

我盯着,火钳拨弄

热得拉开外衣拉链

起身时,手差点碰翻酥油茶碗

屋外风雪呼啸,团团打转


夜半醒来,趿鞋轻手轻脚往火塘递柴

像扎乌扛*一枚卵小心翼翼

你不知我刚从虚空藏大人*那里听法回来

像黑斑松鼠翘尾偷一枚松果

如果碰巧你醒来——

其实我刚才正在你梦中做这一切

硬邦邦、冷冰冰,易碎而发出异味

如同木柴的油脂在火中渗出,燃烧


*扎乌:木雅话,指蚂蚁;虚空藏大人:此处指金星。



无人区荒野的石屋


火什么时候熄的?

醒来时,我在火塘旁的两个重叠的睡袋里

好久也想不起我是哪位

(高原反应怎么这么厉害)

我为何来到这里?怎么这么老了?

格桑曲珠、扎西旺姆采虫草还不回来

开始下雪,天都黑了

鸟在石屋后的荒林里哭

以前我怎么不知道鸟也会哭



困在塑料桶里的豹猫


推开牛房门,高深的塑料桶里传来噼噗的响声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

招人喜爱的花斑小豹猫困在空桶里

它定是用后爪抓住塑料桶的边缘,失足坠入

它呜呜低吼,胆怯又凶狠的双眼死勾勾盯着我

我嘘它

它颈毛脊毛奓立,慌张地蹦跳

但用不上力,否定性地连续翻转

我戴上手套,试着伸手救它出来

它龇牙哭叫,以为死期到了


我如何告诉它:人并非全是陷阱?

当心,我把一根树枝放进桶里

实用性和熟悉感施行拯救之道——它瞬间抓住

蹿出来,消弭了困苦

树枝躺在地上,略带得胜之形

塑料桶,则显出虚空的原貌



洛克探险木雅贡嘎的清单


          1

1925年,洛克到成都

一传教士告诉他:

向西约千里有木雅贡嘎,高度接近珠穆朗玛峰

探险狂人洛克瞬刻神魂癫狂


          2

精心准备数月后,1929年3月

洛克从云南丽江出发

戴上20多名纳西族卫士,46匹骡马

7个月供养的物资

还有木里土司军队里的10名藏族士兵

翻越千山万壑,克服激流、冰川、暴风雪

以及缺氧等带来的千难万险

在全体队员和沿途藏族人的帮助下

来到蜀山之王贡嘎山西坡的玉龙西——

作为第一个白人站在玉龙西的木西峰山巅

连绵雪山冰峰和金字塔主峰从万丈深渊那边

迎面飞来,撞伤洛克


洛克绕贡嘎山山脚三圈,测得

贡嘎山海拔9210.52米,为地球最高山峰


          3

身为植物学家、探险家、地理学家、语言学家

美籍奥地利人约瑟夫·洛克此次考察收获甚丰:

几千种植物标本,700多种鸟类标本

243幅昂贵的彩色照片,530幅黑白照片……


为此,他走过的路

被称为“洛克线”


          4

今夜,在海拔近4000米的

紧邻玉龙西的下木居1号尼玛泽仁家

我躺在雕花的藏床上疯狂地沉入冥想:


洛克心中的“香格里拉”就是木雅贡嘎*


*贡嘎山:又称木雅贡嘎,蜀山之王,海拔7556米。


原刊于“诗琢”第3辑第11期(总第171期)

伦刚.jpg

        伦刚,四川蒲江县人。曾于四川峨眉山、雅安、大邑、蒲江等地经营书店。2007年起幽居家中。2010年深入藏区高原木雅人的故乡苦西绒,2013年十月底开始关于木雅藏地的诗歌写作。在《诗刊》《草堂》《四川文学》《星星》《诗歌月刊》《绿风》《诗歌岛》《散文诗世界》《百坡》台湾《海星》等刊物发表诗歌。诗集《木雅藏地》将于2023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