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的甘南
天很蓝,像一座深渊
抬头看一眼,会有掉进去的危险
天很蓝,割眼睛的蓝
藏在眼底的阴翳,被蓝色刀片动了手术
不见了。双眼明亮,近乎生疼
蓝到荒凉的天空
小时候我在高原上见过很多,很多
很蓝,很蓝,除了蓝啥也没有
那里面,一滴一滴
深蓝色,是我在后来滴入的内容。
为外婆梳头
下雨,檐下是干爽的
我在外婆的示意下
拿一把古老的木梳
一下一下,替外婆梳头
银丝还能结两根麻花辫
只是头皮冷落
一层霜迹,让人心发冷
外婆不喊疼,也不会
放下耐烦慢条斯理的动作
一对银耳环发出冷光
衣领周围落淡淡一层皮屑
心中的确并无波澜
甚至是对年华老去的悲怆
因为我并没有见过
拥有漆黑浓密头发的外婆
记忆只停留在此刻
命运正试图通过一把木梳
传递秘不示人的信息
白杨树
等窗外的白杨树落完
最后一枚挂在枝头的叶子
美术老师不再
让从教室搬出板凳
远远坐在树下写生
然而,西北白杨树
还是吸引着,她课间朝窗外看
落叶时,她们班扫过多次
柔柔的叶片像婴儿的掌心
李子般的黄,匀净无暇
她不忍心将落叶扫进簸箕
一趟趟倾入垃圾池
美术本上为数不多的画
树叶被彩色蜡笔涂抹
一点一滴暖融融的时光
出现时已经美好得丢失了结局
画树叶的女孩也一样
消失在自身的盈亏中
森林在心中复苏
老宅有一间柴房
柴垛上弃置许多杂物
到了暑假那里
就是我的天堂
平时见不到的旧杂志
写剩的作业本
半新落灰的细花衣服
都在原地静静等待
身裹抖掉灰迹的旧外套
找个舒适的位置
翻开一本书开始读
仿佛一片森林心头复苏
读书,或者翻看作业本
其中白纸订的十六开本子
写满姐姐的古典填词
感情也可以如此
留下吟哦的雅致痕迹
虽然大部分字还没有学过
然而旧杂志,本子,衣服
像湍急水流中的石块
帮助我渡过时间之河
填满无所事事的暑假
难舍
沿途找山涧流下来的泉水
洗净手,捧两口喝
林木郁郁苍苍
仿佛高大光线立满山坡
洮河喧哗,怒涛翻涌
因为路途漫长
河流显得苍凉
匆忙。它究竟去往何方
在我懵懂无知的眼里
不断远去,然而只是在原地的洮河
看着它,仿佛看见
多年后难舍难分的自己
一处村落
架杆,白塔,经幡
藏族人筑屋
多用采自洮河畔的石板垒墙壁
看起来朴素,整洁
一处村落,涵盖着生死
而我只是经过
我的生死不在此处
白发苍苍的老人,皱纹满面
那些神秘的图谱
却早已将一切圈定在内
你看,鹰飞得很高
它是唯一的出逃者
时间到来一阵
喜欢雨水,喜欢烈日
香樟树掩映老房子
瓦片漆黑,沉默
雨水激烈的步子
踩着土的筋骨,瓦的平滑
它留下青绿的香樟叶
同样明净的枝子
这样的屋檐下生活
画画,写字,烹调
照顾几个孩童
脚步杂沓一阵,寂静一阵
雨水滑落,地面石块沉默
时间到来一阵,消失
在一些晴朗的日子
孩子长大。如枯木逢春
屋檐下的老年,双手柔软
顺垂,膝盖上的月亮
雨水沥沥,也如此流淌
老屋在完美的构图
平面中倾斜,隐入泥土
深蓝色故乡
雪的身影经过窗外
像欢迎又像送别
这一年的乘客快到列车的终点
下车,投入茫茫风雪
雪拍打衣裳
贴心的提醒
你到了何方
假如你心里也有这如雪的迷惘
它会送你到深蓝色家乡
哪怕在一滴淌在眼角的热泪里
坐台阶上描摹杏树的树叶
拆掉的老屋,留在我脑海中
有两座小花园,花树下种菜
容纳记忆的同时,美好,就像童年
阳光一样照着,农闲时节
母亲侍弄花草,右边菜畦叶子墨绿
被我想作莲叶田田,它上面
是两株玫瑰花和一棵杏树
夏天,树叶带来大团阴凉
我搬洗衣盆,打满清水洗衣
洗完衣服,父亲拎空桶将一桶一桶
废弃的水提到巷子口水渠倒掉
有时坐台阶上描摹杏树的树叶
花瓣洒落一身,时间的幻术
使我自内心深处渴望永远的安宁
花香如雨。有一个人
留在那里,像童年和它的女孩
巷子里长大的女孩
依旧喜爱从前的巷子,巷口
土塄坎一到夏天就开蓝色小雏菊
巷子口牛车碾过的印记
一道一道,仿佛永不平整
夏日里却开满簇簇格桑花
我们几个人摘花弄草玩耍
捏泥巴,如蚂蚱蹦跳聒噪
墙根阴凉地地方生长苔藓
或是软软的冰草,小牛们喜欢
在巷子口等待各自的母亲
已是黄昏,远远黑漆漆的一团
是晚归的牧群,等它们进家门
还不见阿妈的踪影,月亮下来
照着小巷,灶火快要熄灭
巷子口矮小的身影,疲惫中
唤着你的乳名,那一刻的幸福
至今没有什么能替代,比拟
立冬
睡小时候,阿妈烧热的炕
第二天醒来,拉开窗帘
每面玻璃都有一副冰花
我可以又以儿童的口吻
解读每一副图画的寓意
它们在冰棱中延生,却都青山绿水
仿佛出自一首唐诗意境
当冰雪覆盖,寒风呼啸
时间变得灰暗而模糊
只要推开家门,温暖扑面而至
即使早晨醒来,拉开窗帘
冰凌覆满,我伸开手指
忍不住描摹芭蕉叶,远山
手指甲里全是细细冰粒
清凉在融化,在渗入
舅舅
舅舅带我骑在马背上
河曲马沿着耀眼的洮河水
行走。当经过一座
寂静的寺院,时间便悄然几分
那路上行脚的僧人
有着热烈幽深的面目
藏语在他与舅舅之间
就像洮河在群山之间
流淌。野草清香扑鼻
鹅卵石平静,光滑
河曲马拐过洮河的第一道湾
时光已经流逝如洮河
经过一株巨大的松树的阴影
洮河忽暗忽明,我在马背上
舅舅身后迷糊,打盹儿
贴得那么近,出汗的后背
像梦里。像死亡从未将我们隔开
原刊于《民族文汇》2023年第二期
薛菲,女,藏族,甘肃甘南人。伊犁师范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伊犁学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作品散见于《西部》《诗潮》《诗歌月刊》《星星》《扬子江》,以及《延河》《北方文学》《星火》等文学期刊和诗歌选本。著有诗合集《在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