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迹象


从云端俯瞰苍茫的,人间气象

峰峦之影在山谷,着意隐藏

于生活里眺望一河之尾,多么渴望

无际的大海汪洋


冬雪的骸骨在群山旖旎,我伏案

写下春天的宣言,和万物的合唱


你是春天,你是季节初始的一脉

你是刚刚睡醒的那绺土地。你是

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意尽染,或者

你是上百个村庄毗连的,苇草河岸

你是春天。静水漂浮着云的白、天的湛蓝

那一刻水面掠起的惊艳。风儿在树梢荡着秋千

春天是生命的唤醒,草木轻轻按下触屏键。

午后的阳光在叶子上一寸一寸地弥漫。


春天是始源,是新生荆棘的锋芒。

春天是岁月的预期。

当季节的木轮车经过阡陌

春天是孩子们手中的风筝

奔跑的少年,成长中那无忧时光。

拉开一帘绿色纱窗

春天是薄雾里踏青的姑娘。

春天是三月的馥郁,柔风弄影

春天是野火的余灰下,窜出的嫩黄

按捺不住原野的草香。


春天是乾坤之间回环的光

积云孕雨时,春天里万物生长


鸟鸣卷起溪水的涟漪

是谁?闲闲地走进长街窄巷

坊间流过一丝的音,那一小撮的微微天光

冰寒褪去了衣裳。

春天是洒满阶前的金阳,

春天是谷雨时节植物的造像

冰凌撵上了拱桥下的波浪。


当莺飞草长,我挥笔写就田野的端倪,和气象

当暮春花谢,春天也这般的匆忙



把三月的心思吐出来  


用柔软的结绳,把一河的故事挽住

镶了金边的斜阳,使河水生辉

泛光的水鸟,追逐晚霞烘焙的梦

原野上一撮撮无名草,总想按时

把三月的心思吐出来。  


对于土壤的修为,不以农作物的丰收

不以土壤与犁铧的碰撞为其终极要义


我点起火把寻访一册河谱。

残红一寸一寸地挪走

天幕散开夜的日常。


群山和夕阳都在水面上对镜

长天里的意境

微波细浪里气韵成章。



借着环湖的星光


在雪地上,有人燃起火把

三更已过,听五更刺骨的河水

梦醒时分,天色微茫。


赶到羊卓雍措,有人把心贴在湖面

瞬间被风吹皱,飘成一朵睡莲。

湿云弥漫开一层薄纱,披在卡若拉冰川的肩上

丝织的幡旗,欢快的重复挣不脱风。

牦牛驮来冬天的雪花

野草混迹在游人中间。

有人把双掌举过头顶,在湖畔匍匐

牦牛绕湖三匝,岁月已过千年。


借着环湖的星光

有人让蓝色的湖见证他们的爱情

爱情的深度和维度隐约地被照见,

还照见了那些离去的背影,连同

环湖周边孤寂的山。


身后涌起一团火焰,把酒杯举过火焰。

当羊群如鸟落满草原

这草原酷似一座无边的圣殿

爱的旋律,瞬间被朝霞的扇面打开。



春天在暗地里受孕且生长着


炊烟绕过山村屋舍

烟岚在上升中,几经变换


几株孤草做了清溪上的舟楫。

谁能洞见上游会有什么飘浮下来呢?

从寒山上一路碎步而来的这条溪水

通宵达旦地誊写春意。


山巅的雪,是风暴的必经

牧歌在草地上放逐音域

秃鹫在云端扑闪双翅

一团云,流蛮而旷远

那般的含蓄。雪花压不住嫩芽的好奇。


草地上的雪水,浸湿了隐形的鱼尾纹

大地捧着雪,阳光吞咽着雪

泥土的腹部粘着雪

春天在暗地里受孕且生长着。


风中寒雪,磨洗出月光的银白

生命凭借一种坚韧,从冬夜过境。

我们毕其一生,寻觅丹山碧水

让泥巴再度裹紧,丰收的根系。



山中村寨


从藏民族母语的朗读声里

我感知一个村庄袒露的历史及其表述方式。


几棵老柳树和弯曲的牛角,把村寨守望

那是我心中,一座伟大城堡的禀赋。

群山的巷道,走过牧民的后裔

从高高的山岗揭下一张岩画

它链接的是叠沓的灯盏,千年目光。


金子一样的岩石铸成远古文明的高墙。


我愿意在此地长梦不醒

琵琶掠过天际的繁星。

是谁?枕着银河入睡

飞过大草原,那一行高贵的鸟鸣

是倒挂在拂晓前的露珠

还是摇落树叶的山风?


这面山坡,散落着无人照料的风景。

清晨的油菜花黄,相赠于蝴蝶和蜂蜜的家族。

河谷的马群又嘶鸣了一声

山腰的几只鸽鸟被惊飞,乱了几朵纤云

壮硕的西北风,卷起曙色的草茎。



高原短章


帐篷外一股溪水。柔软的雪

把一颗明净的心安顿在草原上

举头远望,一寸浅绿托举起万缕新阳


当滚烫的溪水在炉火上翻滚,岁月就慢慢地 

泡开了木碗里的茶香。淡淡的

这涓涓溪水,源于神山圣地


我看见溪水就像看见雪,

这水做的衣裳,早晚得被水穿破

我举起木碗里的茶

就举起一千朵纷飞的雪花。

光阴游走

静待山坳,牧归时候夕岚满天。


雪,可以击碎岩石,可以压塌石屋

可以烛照灵魂的散与缺

茶,是被袅袅炊烟薰黄的日记

茶道高深,泡茶就是泡开一段故事 

街坊里的聊斋、盖碗上的三国

英雄格萨尔的唱词能否唱它个一千零一夜?


舀一瓢雪水煮茶,把生活煮开煮透

煮茶也就是煮景色、煮想象

就是煮开满眼的疑惑。煮开

语言的罅隙与遮蔽。

茶,可以泡开心灵的褶皱

可以泡开一部分苦难孑孓

水流清影,茶正在泡开一些多年的误会

使聚少离多的家人、朋友

深谙群水煮云的茶道。


闲云飘,汤汤雪水而远逝

季节的风车在转动,生活的流水常拐弯

一切大抵如此


帐篷以西有一面湖,光闪墨蓝

面朝太阳,眩晕的光环东倒西歪。

我多么想,把头磕在湖心变成水里的瓤

我多么想,在湖岸舞蹈

旋转成一撮缤纷的火苗,

蓝的焰,史书的卷黄。


帐篷东边有一条小路

路旁守着几棵歪脖子树,寿星一样的

粗粝的老胡杨。

听闻了战马嘶鸣,见识过雨打风吹

承受着烈日熏染。依旧和牛羊一起

守着翠绿的牧场,

守着牧人的光阴。



我们都是世界的局部


我到过珠穆朗玛峰的脚下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也曾

想象着能在它的脊椎上讨论高度


我在那里饮马煮雪,一停

春秋数度。风吹过

万重山水挡不住雪片一样纷扬的思绪

吟风诵月都成过往

我常常望着远处的雪山

问自己,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

就像一些人,扶着紫金山天文台的望远镜

瞭望宇宙的深邃、浩瀚及其辽阔的意境


雪山,多像地球的神殿上倒扣的一只银碗

它归置于高傲的家族系列

它是我心湖里激荡的纯白

常年披着裘衣,高处更显圣洁

它,昭示着我对于过往时光

无穷尽的,缅怀

对于天地自然,油然而生的爱        


当雪花群舞,我就会联想起伞形的水

以及它的横断面

热血在冰川上凝结

我的泪水你的泪水我们的泪水

相加,能否融化掉一座雪山    

能否冲毁人世的羁绊和多重苦难。


我不与任何一座雪山炫耀江河

在雪山面前,纵横的流水都是它浓稠的血液

我们都是世界的局部

一万年以后,试想,这么多雪山

哪一座能守住一方石峭雪天?

山头的雪,不知会否流离尽散?

这千丛野草的湿地

这万花盛开的高坡 

那时候,谁来降服大地的风沙?

谁来守护草原的绿

谁又是这沧海桑田上一颗吉祥的观音痣?

届时,从山那边吹来的风将没有雪的味道



土地的谱系


在我的宇宙的谱系里

太阳是为首的自带光芒的神

在我的雪山的谱系里

月光给予我银色草地,朦胧的爱情

在我的大地的族谱里

我们来自于土地,土地载着我们的修为

我们终将抵挡不住一种物理折返。


一座静寺,是我初遇的象形宗教

或者万物有神论及其他


此刻在这紫外线密稠的暖阳下

回望来时路,我甘愿放下行囊

接受命运的处置,与回忆的消磨

接受家人的疼爱,情感的盘剥

沉浸在雪山包围的,青春岁月


每一次遇见,都是风动幡旗,奔云之势。

每一次的微雨大雪

都能唤起我的下落不明的灵感。

我多想再一次静静地闭上眼

听闻一曲远道而来的牧歌

让它唤起我生命里美好的眩晕


选自《裹着风雪的羊皮袄》(西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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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霁春,西藏自治区作协会员,日喀则市作家协会、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品有作品集《在珠峰,守望中国最晚的春天》《裹着风雪的羊皮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