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并非题外的话题

 

        在评述居沙的诗歌创作之前,先涉及一个并非题外的话题,这个话题就是居沙所主持的文学刊物《白唇鹿》。《白唇鹿》最早创刊于上世纪80年代初,那是一个文学激情高涨的年代,是一个文学像宗教一样受人膜拜的年代,是一个文学欣逢好时运的年代。评者多次在文学会议和文章中表达过这样的意思:80年代初,经济欠发达,文化教育相对滞后的果洛,之所以引领文学风气之先成立文联,创办刊物,除了受文学大环境的影响,还有当地领导对文学艺术事业的重视和支持,当时的果洛州委书记是格桑多杰,而格桑多杰本身是诗人,这就有了一个合理的答案。

        就当时而言,果洛是继西宁和海西之后,在省内州市第三个成立文联创办刊物的州,西宁和海西各有自身不同的优势,而果洛则靠了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文学大环境;地利,果洛得天独厚的地域;人和,当地领导的重视支持,这三者合而为一,便形成了果洛自身特有的文学氛围。一个地区有了文联,创办了刊物,这就为聚拢文学人才创造了先天的条件,文学创作的气氛也就自然形成,成就一批作家和诗人,评者和现任省文联主席班果等人就是从这个文学氛围中走出来的,我们也时常以此为豪。

        评者不知道《白唇鹿》刊物具体停刊的时间,后来听闻了这件事,觉得有点惋惜和遗憾,毕竟评者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个人的文学创作是从那里起家的。从复刊后的2015年的《白唇鹿》第一期的“卷首语”中,看到了刊物停刊20多年的提法,从这个时间推算,《白唇鹿》停刊应是在90年代前期。《白唇鹿》因何停刊,评者不知其详,但原因不外乎有三:一是90年代初,文学的格局已经发生变化,由十年前的宗教般的狂热趋于理性,热情降温,有些地方甚至跌入低谷,行情不再看好;二是由于文学环境的变化,加上经济条件的限制,文学刊物失去经费支持,很多文学刊物迫于形势纷纷停刊,这成为当时的一种普遍趋势;三是就果洛的情况而言,由于州委书记格桑多杰的调离,失去领导层的支持。据评者所知,随着文联机构的被撤销和《白唇鹿》刊物的停办,加上原先有成就的作家诗人纷纷调离果洛,果洛一度辉煌的文学时代由此趋于沉寂。

        90年代初,评者由于工作原因离开果洛,由此与果洛文学界断了联系,只和同调到西宁的班果在文学场合相遇时,谈起在果洛时的文学创作情况和文学中人。其实,没了文联没了文学刊物,一个地区的文学大致也就名存实亡了,即便是有人还在继续从事这项工作,也是属于各自为阵的单兵作战式,一旦失去支撑的信念和失去信心,也就自生自灭了。

        大致是一年多前,听说果洛文联恢复工作,《白唇鹿》复刊,这自然是个好消息,毕竟评者与果洛的文学有着割不断的情感和渊源。后来一次见到班果,确认了这个消息的准确性。2016年的夏天,海南州文联主席孔占伟等人有事找评者,期间聊起果洛文联及刊物的事,第一次听说了果洛文联主席沙日才的名字,但由于不熟悉,也就没往心里去。

        2017年春季,接到《青海湖》编辑部的约稿电话,说是要出果洛文学专号,要评者写回忆文章,评者欣然应允。巧合的是,当时评者正在撰写长篇文学回忆录,由于评者的文学创作起步于果洛,所以长篇文学回忆文章的开篇部分,写的是在果洛时的文学经历。接到约稿电话时评者刚好完成果洛部分的文学回忆写作,这部分文字,主要立足于结合80年代初果洛文联成立,《白唇鹿》刊物的创办,自己乘着这股文学东风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经历。文中全面地表现和记录了当时大武地区空前活跃的文学局面,以及成立两个文学社团的情况,可以说此文是对80年代果洛新时期文学的全面总结,是一部果洛新时期当代文学史。笔者将这部分两万多字的回忆文章单独成文后给了《青海湖》,但遗憾的是,由于版面有限,《青海湖》掐头去尾,断章取义只刊出了几千字,使文章失去了连贯性和完整性。

        《青海湖》果洛专号出来后,评者留心地看了一些文章,尤其是回忆文章,大都是相识相熟的文学中故人,而且与果洛有着或多或少的渊源。值得一提的是,评者留意读了作为果洛文联主席的居沙的作品,并知道他写诗。之所以有这种留意,一是因为之前对居沙有过只言片语的了解;二是想了解作为果洛文艺界新“掌门人”的居沙,到底是个何许之人,文学的背景又怎样,不想这一读其作品,竟读进去了,喜欢上了其作品的风格和特色,觉得应该跟居沙做一些沟通,或对他的作品说点什么,这一切,皆源自于评者与果洛的文学渊源。于是,评者从海南文联主席孔占伟处索取到居沙的联系方式,通过手机短信将个人的情况做了介绍,并要求他给评者寄几本复刊后的《白唇鹿》。居沙很快回了短信,并说很早就想拜访我。至此,评者才跟居沙取得了联系。

        两天后,评者收到了居沙用快递寄来的一个大邮包,里面有《白唇鹿》复刊后几乎所有的刊物,以及居沙的诗集《封存:瑞雪之印》。看到久违了的《白唇鹿》,评者如获至宝,感觉又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果洛,置身在了当年如火如荼如宗教般狂热的果洛的文学场景中。经细心浏览才知《白唇鹿》复刊于2015年,第一期的复刊词满怀激情地回顾了80年代《白唇鹿》的创刊及由此掀起的兴盛的文学景象,以及重新复刊后的喜悦之情。而居沙的诗集《封存:瑞雪之印》,初读便有了眼睛一亮的感觉,结合之前的印象,产生了为《封存:瑞雪之印》写点什么的想法,一是这是评者接触到的第一本雪域诗人的汉语诗集;二是表达对雪域果洛诗人诗歌创作和诗人本身的关注;三是评者与果洛文学有着深厚的渊源,与居沙文学创作的沟通,是连接自己与果洛文学中断了几十年的感情和关系,增进与果洛文学的情感和友谊。这就是评者写这篇评论居沙诗歌创作文章的初衷和动机。

 

二、诗歌理想的最终回归

 

        阅读居沙诗集《封存:瑞雪之印》中的诗作,发现了一个较为奇特的现象,即从每首诗尾所注的时间看,居沙的诗歌创作起始于2012年,这说明居沙的诗歌创作起步晚,经历比较简单。说奇特,是因为这种现象在文学界较为少见。从居沙的求学、工作经历看,有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科班出身背景,有多地多岗位工作的实践,类似于这样的情况,居沙的诗歌经历似乎更丰富,诗歌影响似乎更早更大。评者还未跟居沙谋面,因此也未当面跟他做过这方面的交流和沟通,评者只能从一个诗评者的角度分析和研判其中的原因。

        按照常规,或众多诗人的创作经历经验,有大学文学专业背景的人,大都从大学时期就开始尝试诗歌创作,有的甚至更早。从这个经验出发,居沙在诗歌创作上并非是个灵醒者早慧者。探究其中的原因,也许跟自己的兴趣爱好取向,人生事业的追求,对文学本能的认知感悟迟早有关系。居沙在他的诗集《封存:瑞雪之印》的后记中如此表明心迹:“……之前的一些诗,因工作变动,都丢失了。我写的诗很少,发表的,能拿到台面的就更少。”刘晓林在《封存:瑞雪之印》的序言中写到:“在大学时期,他便热爱诗歌,那似乎是上世纪80年代莘莘学子的集体性爱好。”

        通过这两个信息,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居沙在大学时期有过喜欢诗,写诗的经历。这似乎是可以理解的,一是置身在四年的文学课堂和文学理论体系的氛围中,作为贲青的年轻学子,不兴之所至地弄一两下文学,那与现实和背景是极不相符的,甚至会被人视为缺少情感没有情调,与时代格格不入;二是大学是个激情四溢,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青春年代,加上专业知识所致,当作家当诗人是每个人即现实又虚幻的理想,于是就写诗,之所以选择诗,是因为诗歌这种体裁最能直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但大学校园诗人的诗歌生命是很脆弱的,因此寿命也是很短暂的,很多人大学毕业后,随着青春激情的消退,文学激情也消失殆尽,在社会舞台上该干么干么去了。因此,大学校园诗人延续为社会诗人的人少之又少,居沙的情况也许就属于这种。居沙在诗集的后记中所说的“之前的一些诗”,也许指的就是大学时期的校园诗。

        这里有必要继续居沙人年过不惑之后又重新回归诗歌的话题。

        居沙是地道的雪域果洛人,从他的求学和工作经历看,似乎要比同地区同龄人要丰富,也更幸运些。从年龄而言,类似于居沙这一代果洛人,在80年代所受的中学教育大都在果洛民师,这是当时果洛最好的学校,而且毕业后即可分配工作。当评者第一次了解到居沙的情况时,曾怀疑他是否在果洛民师有过求学的经历,但后来证实答案是否定的,他的初高中阶段是在青海民院的预科度过的,这是居沙在求学上的幸运处。在当时来说,在果洛求学与在西宁求学,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省城毕竟是省城,它有着优厚的教育资源和良好的受教育条件,每天可以接触到城市的文明和先进,这对来自雪域果洛的居沙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这将预示着从城市和大学走出来的居沙的不同与众,这就是城市文明对人的熏陶和驯化。

        就评者所熟悉的果洛的诗人而言,由于地域和民族身份,民族心理和民族习性,以及对本民族文化的钟爱所致,果洛的学生上大学,大都选择民族院校,在专业学习上选择母语,这样的求学经历,毕业后自然选择的是与母语相关的地区和工作,如果从事文学创作,也是一个母语创作者。但居沙是个例外,居沙在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这与他很早进入大学预科学习汉语言文字不无关系。由于汉语言文学的专业定位,居沙后来的诗歌创作自然选择以汉语的方式。由于藏族的身份,类似居沙这样的诗人被有些评论家称为藏族汉语诗人。

        从相关信息看到,居沙有着频繁变动工作单位和岗位,以及多地历练的经历,在此过程中,居沙曾担任过一定的领导职务,这种丰富的工作经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说,可以积累生活,丰富人生经验,开阔创作视野,开拓创作空间,扩大创作领域。通过居沙的这些经历丰富的人生,再分析其人到中年才开始诗歌创作的成因,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与仕途有关?

        在我们驳杂而纷呈的文学社会实践经验中,有过很多亦文亦仕,因文弃仕,或因仕弃文的事例,这是个复杂的社会异化现象,但无论是那种情况,都没有错,走文学走仕途都是个人的自由,由个人的兴趣、爱好、思想、追求决定的。居沙在社会工作中经历了多地区多岗位,并有了一定的职务,仕途前景看好,但在这时,居沙却是华丽转身,落叶归根,回返家乡果洛工作,并在后来的文联机构恢复后担任了主席职务,成了果洛文艺界的掌门人。在外游历了多年,最终回归母地,至此,居沙的工作、生活、身心皆安定下来。置身在这样一种安逸的生活工作环境中,出身于汉语言文学专业科班的居沙,想起了久违了的诗歌,于是精神和思想重归文学,诗歌理想和诗歌精神大放异彩。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出身文学科班的人,在环境安定后,不从事一点附庸风雅的文学活儿,实在是对不起四年所学的专业知识,对不起科班的出身,对不起曾经有过的文学追求。何况家乡的雪域高原大地有着那么多的值得歌赞的名山大川,那么多意蕴厚重值得传扬的民族历史文化典章,,那么多内涵丰富的宗教神秘和自然神性,这些都是成就诗歌和诗人的最丰富最宝贵的自然素材,作为一个有着深厚的家乡游牧情结和情怀的雪域儿女,有责任有义务去唱赞和歌颂她书写她。于是,居沙义无反顾地重启久违了的文学心灵之门,踏上了高歌猛进的诗歌形象的塑造之路。

        收入居沙诗集《封存:瑞雪之印》中的80多首诗作,其创作的时间大体集中在2012年至2015年之间,在短短的三年多时间内,居沙写了如此多的诗,加上未被收入集作的,这是个高产量的收获,可以用井喷来形容,由此可见出其诗歌功力之深厚和爆发力之强。

        诗歌创作的经验告诉我们,每一个有成就的诗人,都有一个创作的旺盛期,我们把这个时期称作作品的产出期,在这个产出期,诗人的创作文思泉涌,激情四溢,灵感勃发,想象丰富,创造力喷发的阶段。对于居沙而言,大学毕业后终止了诗歌创作,将身心全力投入到了本职工作,这其实也是对文学情感和素材的一种储存、积累,抑或是一种发酵,只是这种储存、积累、发酵经历了漫长的20多年,这个时间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似嫌过长,但现实生活中厚积薄发或厚积爆发,大器晚成者不乏其人,居沙,大致也是这样一位文学的独行者和怪异之才吧。

        在居沙来说,在行政体制的社会舞台上扮演了多年的公务员角色,最终,却是“幡然醒悟”,殊途同归,仕途,文学二者兼获并收,这也是一种最好的人生对位,因为只有行内人才能最终演好这个角色。居沙的诗人经历,在文坛上缺少可比性,是个独异的个例,这样的个例,即具个人人格魅力,又具行内的传奇色彩。

        探寻一个诗人的创作轨迹,评价一个诗人的创作成就,总结一个诗人的创作风格及其艺术特色,首先得了解和知悉这个诗人的创作经历、思想情感、艺术脉络,以及与诗文相关的行为操守,这样才能做到知人善仁,准确全面地把握诗人的行诗方式和诗歌艺术形象的特色。以上的文字,就是为了准确地把握和评价居沙的诗歌创作所做的铺垫。

 

三、雪域高原大地,神性的精神意象追求

 

        《封存:瑞雪之印》第一辑“山水意象”中的大部分篇什,都是书写和表现果洛大地山川水貌的。由于果洛处在一种特殊的地理区域,由于其地理位置上的高拔挺立,因此果洛被誉为“天果洛”,与天同高,与天同齐。当然,“天果洛”的天,其意义不仅仅泛指广义上的高,还有神性意义上的高,这个高,即有果洛大地与众不同的神秘神奇,更有宗教意义上的神性。面对这样一种特殊的地理区域,诗人们对其习惯的称颂和唱赞方式是书写表现其如何雄浑壮阔,气势磅礴,也即是一种抒情式的表象情景表达,少有涉及其精神骨性及其宗教涵义的意象思考。而居沙的诗正是选择了这样一个具有更高站位的立意的角度,他之所以将诗集第一辑中的诗作总括为“山水意象”,就是出于这样一种站位,评者以为他这种站位很确切也很到位。

        “问鼎雪山圣祖/阿尼玛卿雪山/你诞生在哪里?/你座落在雪域的何方?/……你百年的等待在哪里?/你千年的祈盼是什么?/为什么?远山重叠朝圣的路途  如此遥远/为什么?身躯丈量着信念的执着  如此坦荡/是因为   你的冰清玉洁   荡去尘埃愁绪/是因为   你的凛冽冷峻   感悟人生沧桑。”(《阿尼玛卿雪山》)阿尼玛卿雪山,是果洛具有地标性的一座传世大山,被誉为神山,其雄浑壮阔,神性之灵,为世人所广知和传颂。居沙在这首诗中,着眼点并没有置于其外部的奇形状貌上,而是着眼于其存世的洪荒远古性及悠久的立世意义上,拷问其由来和显世的意义。这里,诗人用问答的方式回答了阿尼玛卿雪山之所以被信众膜拜和朝圣的神性所在,即“荡去尘埃愁绪”和“感悟人生沧桑”,而“你的冰雪玉洁”和“你的凛冽冷峻”,则表现神山晶莹洁净的特质的同时,又表现了其不可冒犯的圣洁和神性。

        在居沙来说,《阿尼玛卿雪山》是他所有诗作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首诗,之所以如此认为,是因为阿尼玛卿本身所含有的重要意义。阿尼玛卿是一座在藏域广有神性的神山,居沙想通过此山表达一个身为雪域传人的思想和寄托,用心灵传达其宗教的神性和圣洁所在。这首诗的其他章节,以不同的手法表达了不同的思想涵义,如“让天上的达娃照着你/让风中的龙达护着你“,”让英雄的史诗传承你/让黄河的涛声呼唤你,”“猎猎经幡   在寒风中/诉说着什么?/凄凄古塔                

        在暮色中/凝望着什么?”果洛是传说中英雄格萨尔的故乡,黄河源头所在,这些地标性的名称,代表了果洛的地域形象,而“猎猎经幡”和“凄凄古塔”,渲染了宗教的厚重色彩。

        对家乡果洛雪域大地怀有深情厚谊的居沙,不重对果洛壮美山川地貌具象的描写创新,而注重通过意象的抒情,刻意表达深刻的哲理诗意和寓意,是居沙山水地理诗歌的最大特点。居沙作为雪域人,深谙民族历史文化的思想精髓,洞悉家乡山水地貌衍生的成因所在,更受宗教传统文化的影响,对宗教属性和本质有着刻骨的认知和理解,这些元素成就了居沙诗歌的思想内涵和风格特征,这也是居沙的优势所在,换了别人,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这是居沙对当代藏族文学的贡献。

        相比于《阿尼玛卿雪山》,居沙的另一首表现山水意象的诗《果洛》,从地域概念上诠释了果洛的现实寓意。“在风与云的时空/有江与河的纵横/在天与地的果洛/有诗与史的传奇/……果洛    祭坛上雄性的犄角/图腾在火焰上回首张望/果洛    无字经幡的秘诀/在历史的风口旗语猎猎/……果洛    一本刻骨铭心/的部落史/在牛角上书写的悲怆/在马蹄边    流传的苍茫/……在黄河岸边/在雪山周边/腾空翱翔的天果洛在云端/独树一帜的地果洛在绽放/果洛    祖先尘封一部红色法典/果洛    牦牛家族的一次黑色迁徙。”同样,诗人没有从地域的角度直观地写果洛,写果洛的现实自然景观,而是依旧着眼于从历史和宗教维度的思考,着眼于哲理寓意的表达,着眼于对游牧民族从远古踏步而来的铮铮马蹄声的意想,字里行间,给受众留下了对远古苍茫风貌和景象的深深思考和联想,极具苍凉浑厚之感。

        整首诗从时间和空间,对天与地的果洛进行了意象塑造和刻画。从诗意的角度而言,果洛不仅仅是个地域概念,而是一个洪荒远古的神话和传说,在这个神话和传说中,果洛演绎了太多的关于黑帐篷部落和牦牛家族的经典,这些经典刻写在呜咽的牛角号声和浓烈的滚滚桑烟上。豪迈狂放的诗情,引人遐想和沉思,仿佛看见一个强势的原始高原部落在铮铮的马蹄声,在飞流的箭簇中,在雪域高原汉子孔武有力的吼叫中,从草原大地上飞驰而过,留下一曲英雄格萨尔般的凯旋之歌,这是一种何等的震人心魄的壮美景观!我们对诗意的理解,有时候只限于文字的表面,其实,可以透过表象的时空,观照文字背后的现实图景和社会意象,这就是诗的精神特质和艺术震撼力。

        年保玉则,是果洛又一具有地标性意义的山水景地,居沙在《年保玉则》一诗中如此写到:“在年保玉则/秘境的入口/惊雷后金刚杵横卧/掘藏大师空手而归/萨迦格言的寓言/在冰川断裂处  得以证实。”这里似乎讲了一个传说,掘藏大师欲想进入秘境年保玉则探秘取物,却由于惊雷后的一支金刚杵横卧在入口处而空手回返,这个萨迦格言中的寓言,在冰川断裂处得到了验证。习惯于用山水抒情的居沙,在这里难得地来了一次具象叙事,通过具象叙事,将诗的意境切入现实情景中。继而,表达的方式又由具象叙事转入意象抒情,“我想  年保玉则/其实  是古冰川与火山/一次   浴火重生/洗礼后的遗迹/或一杆镶银羚角叉子/长枪横卧在青南/……玛雅预言:/世界末日即将来临/陨石与地球碰撞的那刻/最先触及的是青藏高原/一个稀世的伏藏绝品/到那时/才横空出世”。

        有时候,我们对诗的解读可以是按诗人的意图和思路,也可以按个人不同的理解方式,因为有些诗,连诗人自己都难以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或者有些诗原本就没有答案或有多个答案,这时,我们可以以自己的解读方式,从多角度去想象诗人在诗中想要表达的意图,你得出的结论就是这首诗的答案。或许,这样的诗太过暧昧和朦胧,但惟有这样的诗才有咀嚼和品味的价值,余味无穷,这就是有些诗给受众带来的阅读上的艺术享受。《年保玉则》的后三节语言优美,感情奔放,隐寓迭出,意境深远,充分体现了阅读的艺术效果和诗意朦胧的艺术韵味。山水诗,不仅体现山水的景致,更体现山水景致背后所隐藏的内藴深厚的意境。假如我们以游客的身份想通过《年保玉则》,从感性上直观地了解年保玉则的地貌环境和景致特色,那恐怕是不现实的,诗中的年保玉则无法起到导向的作用。因此,我们只能从理性的角度品味和欣赏诗中的年保玉则,感受年保玉则深远的思想意境以及带有神话传说般的衍生故事。

        在“山水意象”中,还有其他书写和表达果洛地域的诗篇,如《大武》、《在河源》、《星宿海》、《冬格措那湖》、《玛多印象》、《班玛》、《雪山》等,这些篇什以不同角度不同立意不同意境,书写和表现了不同的地域环境和自然景色,风格各异,各具特色,比如《大武》,“英雄诞生的地方/野马分鬃的地方/……在大武/一只盘旋的山鹰/在阿尼玛卿神山裸露/的巨岩上筑巢/几个嗷嗷待哺的雏鸟/仰慕蓝天    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将大武比作一个英雄诞生的地方,意在表达其现实的价值意义。大武是个新型的城镇,没有太多的历史文化内涵,也没有果洛众多的名山大川的景观,大武的存在价值,就是州府所在地,一个50年代末才记入历史的高原小城镇,其最大的历史传说影响就是大武——一个荒凉的连马子都不愿呆弃之而去的地方。现实中的大武的价值和意义,即诗人在《大武》中赋予的新生命新活力。

 

四、黑帐篷,高原民族民俗文化的标志

 

        青藏高原是一个特殊的高大陆地域板块,被称为地球第三极,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特殊的地理自然环境,造就了高原民族独特的生活习性和生活方式,以及源远流长,内涵丰富的民俗文化。作为一个熟悉和深谙本民族历史和现实的诗人,在诗歌内容的表达上,无疑要特别关注本民族文字语言、饮食起居、生产生活的诸多方面,而高原民族现实生活中的居住形式,成了居沙特意表现的一个主题,《黑帐篷》系列,就是居沙集中表现这一内容的一组诗。

        我们知道,由于高原自然环境自身的特点,由于游牧民族生产生活方式需求所致,由于生产方式的落后,物质条件的所限,简陋的牛毛帐篷,成了高原民族有史以来的传统居所,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们以此为家,送走寒冬,迎来盛夏,这是一部悠久的民族生存史。

        “黑牛毛帐篷/横竖三个内杆/外延一根立杆/三十八条牛皮绳魔爪似橛子/纵横交错”。(《黑帐篷》(一))相比居沙大部分诗意隐匿不露的诗作,这首诗的起句却也显得难得的直白和具象,通过三根内杆,一根立杆,三十八条牛绳以及橛子,形象而立体地塑造出了黑牛毛帐篷的构状。“黑牛毛帐篷里/左边是女性的领地,右边是男人的世界/牛粪灶燃起的火舌/永远是最温暖的界碑”。(同上)从高原民族的生活习性,点出了黑帐篷里男女主人以灶台为界划分的置身地位。“挤奶的木桶/手推的石磨/铜古色的/奶茶壶都竖立在左边的世界/那是奶奶当年的陪嫁/羚角叉子枪  雕花的马鞍   双锋的/贡布腰刀都横卧在右边的世界/那是爷爷永远的骄傲”。(同上)作为女人,黑帐篷里左边的位置属奶奶所有,奶奶的领地上置有奶奶出嫁时带来的陪嫁之物,而这些陪嫁之物不是衣饰、串珠、妆镜、而是奶桶、手推磨、茶壶,这些带有劳作性质的陪嫁物,代表了一个牧家女的勤劳和治家,于无形中树立了一个为人敬重的牧家妇女形象;黑帐篷里右边是男人的领地,这里的叉子枪、马鞍、腰刀,是牧家男子典型的标配,一个威风凛凛,跃马挥枪舞刀的强悍的高原汉子形象油然而生。“吉祥的候鸟南飞的时候/正是黑牦牛部族北迁的季节/……当牧归的牛群反刍的时候/也正是忠实的藏獒巡夜的开始”。由于生活习性所致,一直以来,高原民族有逐水草而居的迁场习惯,而迁场,是高原民族每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驮着帐篷家什,赶着牛羊,举家迁行,去新的草场安家落户。诗的末尾两句,牛群的反刍,藏獒的夜巡,点出了游牧人一天生活的结束,一幅安逸和美,浓郁灵动的游牧生活图景。

        作为同胞,评者对居沙在诗作中所表现的黑帐篷及游牧生活,有着深切的体验和感受,由此,对黑帐篷这一具有高原民族标志性的民居,在个人的众多作品中也有过刻意的书写,其中有一篇同样命名为《黑帐篷》的小说刊发在《人民文学》上。说这似显题外的话,意在说明评者在文学的题材选择和表现上与文中的评主有着强烈的一致性和共同性。也因此,阅读和评述评主的诗作时,有更深的理解感和观照度,也可更准确地把握评主诗作的思想走向和艺术脉络。

        仔细推敲《黑帐篷》(一)的结构,似是有点有意而为之的用心,一三五节从大处着眼,写黑帐篷的外延和精神意象,二四六节则具写黑帐篷的构状和民俗意味,这种点面结合的写法,即有现实观照,又有内涵思考,可起到相互点缀衬托的艺术效果。

        相比于《黑帐篷》(一)的直白、具象和立体感,《黑帐篷》(二)则显得含蓄隐意多了,或者,如果说(一)是写黑帐篷的形,那么(二)则着意于黑帐篷的意。“坠落草原/的一颗美人痣/怀春少女/野牦牛正在/分娩    金秋十月的牧场”。如果说《黑帐篷》(一)已对黑帐篷的构状进行了描写,受众对黑帐篷已有了直观和了解,那么《黑帐篷》(二)通过理性的表达方式,对黑帐篷进行深层次的开掘。将黑帐篷比作坠落草原的一颗美人痣,抒发了对黑帐篷的赞美之情。一颗美人痣,即一顶意象中的独立的黑帐篷,一个远离群落的牧人之家,似一个怀春的少女,充满希冀地在野牦牛分娩的金秋十月牧场上,在收获劳动成果,安享美好的游牧生活。“孤影悠然    兴许是/最后的雄性定格/在白云深处/蒙太奇    最动感的表现手法/穿越历史的骨髓/酣畅淋漓的惬意”。依旧是对一个牧家安逸生活的赞美,而这种生活被诗人凝练成一种高度的艺术,以致将其刻画成“诗人灵感或画家/的一墨丹青”。“古游牧部罗  定居在渗透/花纹如云的宣纸上/从此  纵横交错的牛绳/也束缚不住野马分鬃/从此  胸怀若谷的牧场/也挽留不住匆匆过客”。畅意直抒和隐含表达在不同的场景中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如果说这首诗的前几节用隐意表达黑帐篷的意象,那么在此处则有了些许的具象描写,“古游牧部落”,“纵横交错的牛绳”以及“胸怀若谷的牧场”,尽管这种描写依旧非实写,但受众总能通过想象和意会加以理解。诗歌有时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艺术表现形式,所以如何理解一首诗的思想内涵,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没有统一的定式,这就是相同的受众对诗歌阅读上的不同见解和认知。

        《黑帐篷》(二)在意境的设置上,采用了与(一)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这也是诗人的用意和用心之处,因为诗人在这里给受众描摹了一幅从直观到意象的黑帐篷图景,这是一种叠进式的对物象的解说。那么接下来,《黑帐篷》(三)又将我们引人一种怎样的新的“黑帐篷”景象之中?

        “是牧人的眼睛/是黑牦牛温馨的港湾/是系在牛皮绳上的魂/是古冰川遗落的黑珍珠/是郁金香黑色的绽放/是大鹰盘旋的最后眷恋/是用母语写下的最后诗行/是游牧部落最后无奈的叹息”。用“是”做每行诗的起头,四节八句,形成一个由“是”组成的排比句式,读起来连贯顺畅上口,意蕴十足。八个“是”,表达了八个比喻,分别将黑帐篷比作了“牧人的眼睛”、“黑牦牛温馨的港湾”、“牛皮绳上的魂”、“古冰川遗落的黑珍珠”、“郁金香黑色的绽放”、“大鹰盘旋时的最后眷恋”、“用母语写下的最后诗行”、“游牧部落最后无奈的叹息”。这些内涵丰富的被比喻的“物”或“状”,或“情”与“感”,从不同角度将黑帐篷物化、形化,色彩与情感极其浓郁热烈。你可以把它视作感性的黑帐篷,也可以从理性上认知为一个民族精神的象征,这种“似是而非”的描摹或状写,让黑帐篷升华为一种非物形的东西。

        在极尽赞喻黑帐篷的同时,诗人情感一转,却是发出了一声沉重的“游牧部落最后无奈的叹息”,这声“无奈的叹息”因何而起?答案似乎是“在海滨/某城市狭长的巷道内/一家以黑帐篷命名的/餐饮城生意格外火爆”,由是,“一个文明消失在地平线上/一场现代黑色幽默剧拉开了帷幕”。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随着物质文明程度的提高,高原民族的生产生活随之也发生了深刻变化,原始与现代,进步与落后,传统与新潮在发生着激烈的冲撞,工业文明和城市化进程毕竟要影响到传统文化的利益,这是趋势,无可变更,也是自然法则。黑帐篷,作为高原民族与生俱来赖以生存的住居,在强大的社会文明的助推下,势必要受到冲击,传统的习惯方式终究要被代替和得到改变,这就是自然法则下的黑帐篷的命运。

        “在海滨/某城市狭长的巷道内/一家以黑帐篷命名的/餐饮城生意格外火爆”。黑帐篷与海滨、城市、巷道、餐饮城、似是不伦不类,风马牛不相及,但在高度现代化的现代社会,两者之间的不相符和矛盾在消除,这就是矛盾性质的转换和自然社会的平衡和融合。随着各民族的共同进步,城乡(牧)差别的日益缩小,民族之间的求同存异现象的加剧,高原民族习俗中具有强烈特色的元素进入城市人群的视野中,文化的差异随之发生质变。于是,黑帐篷这个原本与城市毫无关联的高原居所的名称,被商家所看重,成为商家获利的商机。在商业化时代,拿黑帐篷做招牌,在城市里开餐馆招徕生意,自是无可厚非,对在城市吃腻了各类大餐的今天的城市食客而言,黑帐篷招牌下的藏式餐饮,正好迎合了他们猎奇的饮食癖好。于是黑帐篷的“生意格外火爆”,也在情理之中了。

        高原游牧民族由于地处特殊的自然环境,形成了其独特的生存方式,比如由于游牧的需要,要进行定期的草场迁徙,居住无法固定,牛毛帐篷这种简便的居所正好对应了这一特点。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是,熟悉牧区生产生活方式的人都知道,牧人的帐篷生活相比较而言是很艰辛的,如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风沙天气帐内尘土飞扬,还有冬天频遭风雪寒冷的侵袭,这些不利因素造成了牧人生产生活上的艰难程度。随着社会的进步发展和物质生活的提高,国家也在着力改变高原民族简陋的居住条件,将他们从习惯的生存方式中解放出来。因此,居住方式的改变,也就成了一种势在必行的趋势。在这方面成效也是很显著的,有些地方率先弃用防寒防风性能差的牛毛帐篷,住上了适应牧区特点的保暖性能良好的新式帐篷,有的地方居住定点,住上了房屋,而这种定点居住,被称为牧民新村,这是游牧民族千百年来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一个伟大的创举。这就是诗人所发出“无奈叹息”的成因所在,并最终得出了“是的/一个文明消失在地平线上/一场现代黑色幽默剧拉开了帷幕……”的结论。这里,诗人采用反语将黑帐篷喻为文明,将黑帐篷文明的消失喻为一场即将拉开的现代黑色幽默剧。这是诗人对黑帐篷的一种依恋情结,在诗人的心目中,伴随了游牧民族千百年的黑帐篷不仅是一种内涵丰富的民族民俗文化,也是一种立世悠久的古代文明。因此,先进与落后,传统与文明之间的矛盾,有时不是绝对的,传统文化中蕴含着并非皆可抛弃的古文明元素,对传统文化的依恋,就是一种难以割舍的对古文明的失落情感。

        黑帐篷,在高原游牧民族来说是一个民族习俗文化的大课题,诗人用一组系列诗倾情表现和书写,足见出这个主题对其创作的重要意义。黑帐篷贯穿了一个民族的时代,一个民族的生存发展史,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元素。在居沙来说,《黑帐篷》系列,是他诗歌创作中的一个重大题材,这值得引起我们熟悉藏民族文化受众的重视。

        2016年夏天,海南文联组织省垣部分文学界人士去同德县采风,当车行至同德境内,草地上出现黑帐篷时,大家的话题集中在了黑帐篷上,有人对评者说,才旦老师,你不是曾经在《人民文学》上发过一篇叫《最后的黑帐篷》的小说吗?怎么现在牧区还有黑帐篷啊?评者纠正说,是黑帐篷,不是最后的黑帐篷。黑帐篷和最后的黑帐篷虽说字面上只有两字之差,但其意义完全不一样,最后的黑帐篷预示着黑帐篷这一立世旷久的事物的终结。中国藏域辽阔,各地情况异同,发展不平衡,黑帐篷的命运也 各异,有些偏远地区,黑帐篷依旧主导着牧人的住居生活。

 

五、雪山,高原民族的精神象征

 

        雪山和草原,是高原大地上两个坐标性的自然概念,即有具体的地理意义,也泛指物象的广阔浩大。作为高原诗人,居沙的诗歌题材无疑主要以雪山和草原为表述对象。纵观居沙的诗作,却是寻找不到一首以草原命名的诗,而雪山则有《雪山》和《阿尼玛卿雪山》,与雪相关的还有《雪灾》系列,以及作为诗集书名的《封存:瑞雪之印》。当然,草原是个广义上的地域概念,不以草原命题,并非不写草原,作为高原和游牧民族诗人的居沙,其诗作中反映游牧民族生活,以及表现高原山水地貌内容的诗无不与草原有关系,与此相关的诗作在前文已评述,这里主要观照居沙具有雪山情结的诗歌作品。

        雪山象征着高原民族的气质和形象,高原民族将自己比作雪山狮子,表明了其勇敢顽强以及不屈的精神。历史上,高原民族将自己称为雪山王国,体现了他们独特的生存环境和方式,及其民族精神特质。从自然意义上,雪山代表了一种独特的地理自然环境和风貌,生存在这个地域上的人,无论是生活习性,劳作方式,还是民族心理,文化特质,宗教习规,都形成了自己独有的方式。在平常意义上,人们对雪山的认知和理解,除了从自然层面,还有精神层面,这就是对雪山由自然衍化而成的特质和骨性,阅读居沙的雪山诗,无不透视出这种思想智行和精神品性。

        “面对苍茫或无极/面临最后的抉择  在太阳风暴/来临之前  举手示意/欲罢不能的/是征服者  最终/舍我其谁的决断”(《雪山》)。没有写雪山的雄浑壮阔,也没有写雪山的挺拔耸立,更没有对雪晶莹剔透自然表相的着墨,而是着力于对雪山精神品质的渲染。面对雪山的苍茫无极,雪山征服者最终在太阳风暴来临之前,显示出勇往直前的征服精神和战斗意志。这里的雪山征服者或许是攀登者,或许暗指一种意象中的勇敢顽强的精神毅力和意志。

        “望尘莫及的感叹/雪山的演变  冰山一角/峥嵘岁月的草原/头戴尖顶毡帽/羊皮袄袒露臂膀的/是我家乡/最初威武赤诚的牧人”(《雪山》)。如果说上一节表现的是精神层面的虚写,那么这里诗人的笔调则是具象的实写了。峥嵘岁月的草原不平凡的历史与现实的经历,在这个背景上,特写了一位头戴尖顶毡帽,身穿羊皮袄袒露臂膀的威武雄壮,粗狂豪放的高原汉子形象,而这个形象代表了我的家乡,也是自我的化身。

        “风吹日蚀/冥冥之中/雪山最初的思想/几经岁月的煎熬/只剩下山的高度/已没有雪的圣洁”(《雪山》)。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社会的发展促进了物质文明,提高了物质生活质量,但不利因素也随之而生,即环境的污染波及到了雪山的洁净,这似乎是个无可回避的现实,物质文明有时往往会使自然环境付出相应的代价,社会开放的脚步,使登山者、旅游者蜂拥而至,打破了雪山千山的宁静,带来了纷乱的噪音和脚步,以及由此而留下了诸多生活和精神的“垃圾”,使雪山伤痕累累。这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对于特殊的地域和自然环境来说,物质文明,包括城市化的进程和发展,有时相伴着矛盾,不是所有的先进文明都是好的,可推广和利用的,它有个适应性,得符合自然的规律和自身的特点,否则会适得其反,这个适应性是个特殊现象,应因地而宜。

        “天外陨落的行星/终究脱轨/命悬一线/的冰雪宫殿/距支离破碎为期不远”(《雪山》)。这是这首诗的归结,也是雪山命运的归结,这种归结是一种判定,面对时代的发展,脆弱的雪山像天外陨落的行星,终究必将脱离现行的运行轨道,摆脱不了支离破碎的命运。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诗人似乎对现代环境下的雪山所遭受的侵害感到过分担忧,甚至过于悲观,但就现实而言,情势的确是严重峻的,这也是一个诗人对家乡自然环境关心的责任和良知,这种责任和良知又显得无力无助,无法改变对雪山环境受污染受侵害的命运。这也从另一个侧面提醒人们应该加强对雪山环境的保护,保持其原有的纯洁和清静。

        《阿尼玛卿雪山》虽带有雪山的字义,但这里的雪山并非单纯意义上的雪山,这里的阿尼玛卿雪山是个含义连贯合一的称谓,即阿尼玛卿之山,不强调雪的意义。“问鼎雪山圣祖/阿尼玛卿雪山/你诞生在岁月的哪里?你坐落在雪域的何方?”。此处的雪山,与自然意义上的雪山无内容上的关联,先是雪山圣祖,后是阿尼玛卿雪山,主题词义强调圣祖和阿尼玛卿,向圣祖追问阿尼玛卿诞生的岁月和方位。接着在第二节继续追问阿尼玛卿雪山“你百年的等待在哪里?/你千年的祈盼是什么?”。与《雪山》一诗不同的是,《阿尼玛卿雪山》运用了雪山自然状貌及本质特征的描写:“是因为  你的冰洁玉清  荡去尘埃愁绪/是因为  你的凛冽冷峻  感悟人生沧桑”。

        阿尼玛卿雪山,是山名和雪的自然特征固结为一体的一座神山,这与别的雪和山不一样的,阿尼玛卿雪山终年积雪不化,一年四季白雪皑皑,是永固不变的雪山。这种特殊的自然特征,铸就了其巍然屹立,傲视苍茫大地的风貌和品质,于是有了神性,有了被信众顶礼膜拜的资质,永远被人们所敬仰,这就是阿尼玛卿雪山的神性所在。

        雪灾是由雪而起的一种自然灾害现象,在牧区,牧人最怕的就是冬天发生雪灾,因雪之白色,牧人称雪灾为白色的灾难。在过去,由于条件所限,牧民的自我保护能力不强,政府救灾不到位的情况下,面临雪灾时,牧民束手无策,无力自求,任凭灾难侵袭。现时代,雪灾不再是不可防止和陷入绝境的灾难,上有政府的全力救护,下有牧人的预防自救措施。这里,我们品读居沙的《大雪灾》系列诗,看诗人是如何表现和书写雪灾的。

        “大雪纷飞/势如飞箭/上万只/雪  纷纷坠落/部落之神/中箭而亡/游牧帐篷/躲闪不及的灭顶之灾”{《大雪灾》(一)}。直白而立体式的表现手法,将受众一下子带入了风狂雪暴的雪灾降临的可怕景象中,将纷飞的大雪比作上万只坠落的飞箭,这种描写即形象又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也表现了情势的可怕和危急。雪灾的降临,便是草原生灵的灭顶之灾,所有的一切将在这人所无能为力的灾难中消失。“黑牦牛/迷失风雪中/因雪上加霜  摇身一变/因灾返贫的牧人/如同牛尾巴  冻僵的思想/没有主见/在风雪中无奈地摇摆”{《大雪灾》(一)}。黑牦牛在雪灾中,首当其冲成为受害者,面对白色的灾难,牧人无奈无助的情状跃然纸上,他们因此而失去牛羊牲畜,重返贫困。而形象的是,面对雪灾无能为力的牧人就像牦牛的尾巴,只有无奈的摇摆,完全失去了主见和自救的能力。

        “野狗撒欢/秃鹫窃喜/从天而降/百年不遇的雪灾/席卷牧场/风雪一色/笼罩白色牧场的末日”{《大雪灾》(一)}。雪灾降临后,会有大批的牛羊死去,这时,惟有野狗和秃鹫撒欢和窃喜,这即是一种不忍目睹的惨景,也揭示了灾难中与人类不同立场不同利益的对立体的表现和态度。就整首诗的内容和格局而言,这里用了承启回转的手法,将雪灾的场景又复回到前景,强调灾情的严酷现实。末尾两句:“一丈经幡或纵横或交错/一行经文或祈祷或超度”,从宗教的角度,祈祷和超度在雪灾中逝去的生灵。

        《大雪灾》系列的篇幅都不长,而《二》似显更精短,且诗行句式简练,每两句为一节,寓意鲜明。“凝冻  雪山的气度/昨夜  是世纪的素颜/覆冰  占据整个夜色/圈养的牛群  茫然不知所措/雪域  理所当然的季节/十年一遇的雪景,如约而至”。每节用带有雪季色彩的冻、冰、雪起头,强调由雪而起的灾难因此而发生。在这个以雪山的气度衍生出的由冻、冰、雪组合成的灾难背景下,牛群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可怕的死亡已经降临。“黑色的帐篷  深藏不露/牧归的足迹在风雪山中远遁/忠实的牧狗  首鼠两端/返贫的牧人,一如既往/雪莲花依旧绽放/牧歌点燃的阳光灿烂如初”。帐篷、牧狗、雪莲花,由于其不同的情状,在雪灾中各有不同的表现。帐篷是无生命的静物,在雪灾中没有行为表现,深藏不露,表明雪的深厚,将其埋没;牧狗,原本是牧人忠实的伙伴,可面对死亡的雪灾,忠实的牧狗也失去了原有的本性,变得首鼠两端,态度暧昧;惟有雪莲花,在这场万物遭劫的灾难中,凭其本性,争奇斗艳,不同的事物,在这场十年一遇的雪灾中,扮演着符合自己身份和本性的角色,这就是自然带给不同事物的个性。

        《大雪灾》两首诗,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时间空间,不同的灾情中的表现,揭示了雪灾中的各种幻象。如果说居沙诗歌对环境对景状描写多用意象的虚幻手法,那么对雪灾的描写则是采用了画面感极强的实写,这无疑加深了受众对雪灾场景的真切感知,这也是诗人的用心所在。《大雪灾》(一)写雪灾的场景极具力劲,增强了效果色彩,而(二)力劲虽有缓和,但意境深远,通过不同的描述对象强调了雪灾的无情和给生灵带来的严重后果。

        在雪灾之前加置形容词大,用意自然不言而语,首先,雪灾灾情无论大小,在以视牛羊牲畜为命根子的牧人来说,都是一种可怕的灾难,而大雪灾,往往会导致一个家庭的覆灭。其次,大在这里表述的不是灾情的程度,而是对灾的一种广义表达,凡是灾,都是大如天,尤其对生活在特殊环境中的牧人来说,一遇雪灾即是一种大灾难。

        从时间看,《大雪灾》系列诗写于几年前,从现实概念讲,这时候无论是牧人自身的防灾能力,还是政府的救灾手段,已大大提高,措施也很得力到位,灾情结果也没有那么严重,但居沙的雪灾诗只写了雪灾的发生及产生的后果,未涉及自救和被救的情况。对此,我们可以如此理解,《大雪灾》系列诗从宏观上表现雪灾,雪灾作为一种自然灾害,在草原的冬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出身于牧人家庭的居沙,在他的人生经历中,自然也遭遇过雪灾,目睹和感受过雪灾发生的残酷景状,他之所以只写雪灾而不写救灾,只是想以自身的体验和感受只告诉别人雪灾的真情实状,在他来说,表现救灾也许是另一种写作题材了。

        居沙的另一首与雪灾有关的诗《封存:瑞雪之印》,是其压卷之作,从这首诗做诗集书名,足见出诗人对这首诗的钟爱之情。从诗的内容不难看出,这首诗虽也写雪,但其意并不在雪,或通过另一种“雪景”,写雪夜的恬静,写家庭的温罄和美,写诗人享受雪之静夜的美好心境和心情。

        “今夜的初雪/昨夜悄无声息/飘落在心坎之上/妻子的唇吻印在上面,女儿的笑靥印在上面/儿子的小手印在上面/拥抱家人的月亮之印”。以夜里的一场初雪做背景衬托,将妻子的唇吻,女儿的笑靥,儿子的小手,印在初雪之上,诗意里无不透出一种浓浓的家人亲情和和美温馨的家庭气氛,封存这瑞雪之印,为了更加珍惜这份家庭温情,惟有将这“瑞雪之印”封存。“今年的初雪/昨夜悄无声息/降落在牧场上/牛羊的蹄印印在上面/羊羔的欢咩印在上面/晨牧的炊烟印在上面/在融化之前/封存    这瑞雪之印/这牧歌之印/这藏香之印/转场牧人的水草之印”。相比于第一节写家庭的温馨和亲情,这里则表现了一幅恬静优美的牧家生活图景。在初雪降临的夜夕,牛犊的蹄迹,羊羔的欢咩,晨牧的炊烟,烙印在瑞雪之上,并将这所有代表美好生活之印珍封起来。储入生活的永久记忆之中。

        “今冬的初雪/昨夜悄无声息/洒落在小镇之上/老人的诵经声印在上面/牧童上学的足迹印在上面/编织的克里木藏毯印在上面/在落雪之前/封存  瑞雪之印/这小镇之印/这希冀之印/沐浴移民新村的太阳之印”。将封存瑞雪之印的场景置放在小镇,封存的内容有老人的诵经声,牧童上学的足迹,编织克里木藏毯,而这一切,代表了小镇人美好生活的希冀。最后一句沐浴移民新村的太阳,巧妙地点出了小镇人新生活的美好图景。

        诗人的心境有时往往决定着作品的意境,或者作品的意境就是诗人心境的反映。居沙在《封存  瑞雪之印》中首先表现了宁静安谧的初雪之夜一种和美幸福的家庭亲情气氛,这是诗人心境的真实写照。由此可以看出居沙是个极看重家庭和亲情的人,也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封存  瑞雪之印》由家庭、牧场、小镇三个场景构成,每个场景凸显了不同的画面,而这些极具实感的画面,表达了诗人真切的思想和情感感受,令人深受气氛的感染。印,是这首以雪为衬托和背景的诗所强调的意境,初雪的静夜,往往令人产生一种静思、遐想,以及享受的幸福感。将所有想储入记忆中的美好东西烙在瑞雪之印上,这是这首诗所想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所在。

 

六、诗歌精神的传承和延续

 

        《毛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乎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道出了诗言志的规律,作为诗人,居沙的诗无不遵循这一规律。作为游牧民族出身的藏族汉语诗人,居沙的诗歌有着与众不同的风格追求,特色表现和言志方式,这个风格特色和言志方式,源自于他游牧民族的身份、民族历史文化和宗教文化的熏陶,游牧生活和传统习俗的经历,以及骨子里和血统里固有的民族精神和血性,这些天生的基因构成了居沙独具特色的文化素养和思维方式以及诗歌的独立精神。正是居沙有别于人的诗歌身份和诗歌艺术风格,使评者对其诗歌及其创作引起关注和兴趣的动因所在。

        文学评论家白烨曾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在选择批评和研究对象上,主要看作品本身。作品读了心有所感,情有所动,感到有话要说,就去批评。当然背后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就是作品所反映的生活自己相对熟悉,这样会带入自己的真情实感,而这样的作者及其作品,也会是一些比较熟悉的作家。这与其说是人的因素,不如说是地域文化的因素。”评者对白烨的观点深以为是,也极符合评者评居沙诗歌的初衷和动因。居沙诗歌的独立思想和精神,是诗人和诗歌类群中的一种“另类”现象,应当引起评界和同行的关注和重视。

        作为一位极具家乡游牧情怀和情结的民族诗人,居沙对自己的民族、家乡,对养育自己成长的高原大地,对民族文化怀有深厚的感情,他将这种感情用诗歌的语言唱赞出来,回报母地母情,并且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情感和心血,这是值得我们赞佩和敬重的。藏族人民有着灿烂悠久的历史文化,这种文化是藏族人民思想和智慧的结晶,在居沙的诗歌中,无不透视出民族文化的思想性和哲理性。藏族人有会说话就能唱歌,会走路就能跳舞的说法,居沙正是用这种能者的智慧,用诗歌的方式唱出了一曲曲优美的歌音,跳出了一支支优美的舞蹈。

        家乡的高原大地,山川水貌,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习俗,雪山草原的壮美风景,以及藏域的神秘神性,是居沙诗歌书写和表现的主题对象,这也是一个民族诗人,游牧诗人的思想情怀和家乡情结。居沙诗歌所涉猎的内涵和主旨很丰富,但笔者以为抓住了以上内容和题材的诗作,也就抓住了其整个诗歌创作的主旨要义。分析居沙诗歌的内在要义,其意象表达胜于具象描写,即物象状写不求其形,而求其神,这种重在大写精神的表现方式,更能达到诗歌神形兼备的艺术效果。

        由于地域环境,人的个性不同,中国历史上就有边塞诗,以及新时期文学中出现新边塞诗,边塞诗以表现大漠、雪山、草原为内容和对象,其诗风粗犷、豪放、雄浑、新颖。居沙的诗能否归为边塞诗有待商讨,但作为高原游牧诗人,居沙的诗歌风格与新旧边塞诗有相似关联之处。藏族人原本就有粗犷豪放的性格特征,这种性格特征置放于诗人身上,其诗同样显出豪放大气,粗犷野性,不拘一格的风格,居沙的诗就是这种风格特征的具体体现。

        刘晓林在《封存:瑞雪之印》的序言中披露了这样一个信息:“居沙在给我的邮件中说自己一辈子大约只有这一部诗集了。”对此,刘晓林的理解是:“一个从未把写诗当作职业的人,只要生命真正燃烧过,并曾经将真实的思想、情感、经验淬炼为诗歌,这样的诗人,一生只有一部诗集,又有何妨。”刘晓林这是从大处和宏观上理解这个意思,而评者以为,一个已有一定成就的诗人,发出如此似显自足或放弃的声音,有必要做一些探析和考究。前文已表述,居沙的文学创作经历有些与众不同,人过中年,回归文学,这有点文学浪子的意味,其中的原因已做分析。而时过几年,在诗歌创作上已取得一定成就的居沙,却发出对今后文学创作能走多远的自我质疑之声,这是自足,想图安逸,急流勇退?还是自谦?抑或信心不足,江郎才尽,红旗能打多久?不得而知。但笔者以为,居沙在诗歌创作上有了成就后,走到了文学的十字路口,犹豫彷徨,进退难定,进,能达到什么水准,有无必要进下去?退,安于现状,从此,“徐州苏护永不朝商”?其实,文学创作作为一种精神行为,具有很强的依赖性,一旦上手,就很难放手,这几乎成为文学规律和经验。相信居沙是个文学执着着和坚定的信仰者,在经历了徘徊犹豫的“阵痛”后,一如既往地继续行进在文学大道上,与文学相生共伴,更上一层楼,这对居沙对文学本身都是一件幸事。

 

        居沙,藏族,原名沙日才,青海玛沁人,毕业于青海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系。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文联十代会代表,果洛州文联主席、《白唇鹿》(藏、汉文版)主编,发表有大量诗歌,入选有文集。著有诗集《封存:瑞雪之印》等。

 

        才旦,藏族,青海卓仓人,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青海民族学院少语系藏语言文学专业。先后供职于果洛民师、青海民族师专、青海师大。发表中篇小说60余部、短篇小说100余篇及部分文学评论、散文计6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安多秘史》《我的工农兵大学》,中篇小说集《菩提》,短篇小说集《香巴拉的诱惑》等,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