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若文琴,女,藏族,又名周文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1991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级报刊,作品入选多种文集。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诗集《康若文琴的诗》,荣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献给马尔康的歌

——简评康若文琴诗集《康若文琴的诗》

 

史映红

 

    2012年7月下旬,在参加鲁迅文学院“第二届西南六省市区青年作家培训班”时,我和康若文琴是同学,在贵阳初识,她的优雅和才华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时隔不到一年,没想到我们又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相遇,因为学习时间长,她又是班支部书记,认识和交往多了,她的领导才华也是一流。2014年2月,收到她寄来的新作《康若文琴的诗》,很是喜欢,总觉得想说点什么。

    “你和太阳一起到达/夏至的清晨/马尔康早早醒来/夜雨催欢了梭磨河/在熹微中抛尽眼波/碉楼低垂长影的睫毛/回味昨夜湿漉的梦∥梭磨河沿着峡谷一路奔跑/在阿底追上新架的桥/晨光中的马尔康/挽着河床自在地伸展腰身/婀娜却不妩媚∥目光伸得越来越远/山与山靠得越来越近/夏风抚摸古碉的疼痛/经典的红黄蓝/沉淀在嘉绒人的血脉中∥蓝天下白塔托起千年凝重/马尔康从来不躲避欢乐/在河与山的背景上/祈福的三原色已经调匀/一笔抹在眼中/一笔写在心田”,(《六月的马尔康》)。

    海德格尔说:“每个伟大的诗人作诗都出自于唯一的一首诗,衡量其伟大的标准在于,这位诗人对这首诗是否足够信赖,以至于他能将他的诗意纯粹保持在这首诗的范围内”。这是我读《康若文琴的诗》的时候,海德格尔这几句话在脑海不断闪现。当然,康若文琴目前并不是伟大的诗人,但她的很多诗就在写看着她出生、蹒跚学步、陪着她成长、每时每刻见证她的喜怒哀乐的川西高原;川西高原上善良质朴的各族人民,人与人之间清纯或者和谐的关系,与关系之后的情感,都是康若文琴诗歌的根,这条绵长而柔软的根,让她痴迷,让她留恋,让她欲唱不休。我们来看:“羊群如云∕随着酥油草尖荡来荡去∕鞭花绽开∕歌喉摇曳着雪线前行∕如履薄冰∕砰然∕喷泉般四溅开来∕月光碎了一地∕又被痴情的风捡起∕戴在热尔大草原的胸前∥热尔大草原啊∕旷野中∕只有鹰穿上羽毛∕盘旋,盘旋∕没有一朵云一丝风”,(《热尔大草原》)。川西高原上的太阳、月亮、河流、山川、石头、村庄、古堡、牦牛、羊群、花草树木都成了诗人“唯一的诗”,成了她一生都无法割舍的母语,成了每时每刻都离不开的阳光和空气,成了她的精神图腾。再如“你老了/从第四纪冰期/一直坐到现在/须发皆白∥你真的老了∕皱纹成了盘桓的阶梯∕时光的脚步∕一路攀爬至今∥你老的自信∕在四千八百六十米的高处∕冷静地思考未来∕心无旁骛∥你还将老去∕老得让人越发信任∕直到有一天∕你成为一尊神”,(《达古冰山》)。一座山,先把它比作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从第四纪冰期,一直坐到现在”,历经多少沧桑巨变,经过多少沧海桑田,看淡多少聚散离合,“直到有一天,你成为一尊神”,这不是普通的神,而是一尊守护岁月的神,一尊呵护族人世世代代平安的神,一尊异乡的儿女经常想起来神;接着看“世代旋转的酥油/冷藏着命运给予的冰粒/和冻土/遇到微笑/春天就融化/微笑就养育一个民族∥牛羊眷恋∕酥油河流经的地方∕一株叫酥油草∕一群叫草原”,(《酥油》)。“藏羚羊走过的地方/笑容溅得酥油草一地/花朵熙来攘往/拉伊嚼咬得草原晃晃摇摇/跌宕在梦与非梦之间/马匹却坦坦荡荡只恋花香∥草原的春季一梦就醒了∕只怕一回头万里黄沙”,(《我的阿坝草原》)。写出来的是草原,牛羊,花朵,这些词语,把一个诗人的家园,或者一幅色泽艳丽的油画就呈现在我们面前了,没有写出来的是白云、蓝天、唱民歌的卓玛和她心爱的藏獒,就留给我们,让我们神往,让我们浮想联翩。继续看“岩石的莫测造就了水的内涵/流水荡漾岩石外圆内方/自如而悠游/飘忽如无根的云/走近你/水与岩石肆无忌惮地轰鸣/牦牛群滚石般奔涌/足以忽略细节/再近一点/是雨丝迷离春风/永远不倦的情话”,(《漫步扎嘎瀑布》)。从这些诗作中,我们看到了一位优雅飘逸的女子在阿坝草原上漫步、徜徉,跟在那些白云一样缓慢移动的羊群之后,不时地低头抚摸数不清的野花;我们看到一位端庄深沉的女子,远远望着阿依拉山、莲宝叶则神山、达古冰山高耸入云的身躯、苍茫耀眼的白发,心中充满了虔诚与敬畏;我们还似乎看到她摆脱高楼与车流、褪去滚滚红尘的纷繁和浮躁,匆匆回到只属于她的村庄,看古朴的村寨、袅袅的炊烟,听着鸟鸣和乡音,抚摸村口的树,质朴的门,幼童的脸……

    康若文琴把她对高原、山川和乡土的爱,用笔轻盈地描述,不造作,不渲染,不云里雾里,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状态:像云卷云舒,可任意飘逸,像山中小溪,可信马由缰,像闲人雅士,去留无意;读她的诗歌,没有太多的华丽和点缀,却总是让这些朴素的文字、这些高原少女般清澈的语句让人感到亲切,像把我们带回到过去的时光,找到淹没在尘埃深处的往事;像看到一个个呼喊我们小名的父老乡亲,笑容可掬;像闻到拙朴的、散发着牲畜味的乡村的气息。

    康若文琴的诗还有一个鲜明特质,就是她对人生、对历史、对社会、对时代深层次的思考,她善于用一些最常见的、很多人熟视无睹、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活细节,展现她与众不同的诗性感悟,和对生命丰富性地呼唤,这种呼唤是个体生命对时间流逝的一种恐惧和疼痛,是对有限生命的感叹与无助,读起来有着巨大的冲击力,比如:“今天是五月十二日/正如众所周知,这是母亲节/作为母亲,请一个未来的母亲/是纵容女性,也是鼓励自己∥哦,孩子,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不晓得有一个母亲的节日/也不晓得/将来会成为一个母亲∥孩子,其实这里没有什么秘密/人生就是这样/不晓得的时候,你在成长/晓得的时候,你已经老去”,(《五月十二日,陪朵朵吃饭》)。再如:“十年一定圆满了许多因与果∕一如春华寻找秋实的承诺∕出发时笑,到达时也笑∥唯一行走在途中的∕是十年前一个疲惫的假设∕风尘仆仆者,总是逾期抵达∥光阴是最古老的谜语∕灰色的外壳像牙齿一样结实∕一万年都销蚀不掉,何况十年∥给目光一张单程票∕回去看看,假设出发的祭坛上∕那一炷檀香,依然袅袅”(《十年以来》),“春华秋实、出发到达、光阴、单程票、祭坛、檀香”,这些词语,单从字眼上看,就有一种哲学的意蕴,有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无奈,有一种“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岁月感叹和匆促;这一行行看似平静的句子,却让善于思索的人们感到时光的有限,生命的短暂,人生的无常;是一种反思,是一种诘问,是一种仰天长啸,还是对现实世界和滚滚红尘发出深长的感慨?

    “天南地北/逐花而走/心里永远装着春天/如同一个逐手可及的梦∥一路怂恿蜜蜂/一路打探春风/所有甜蜜的前程/由花确定/由蜂达成”,(《放蜂人》)。文琴有一种执拗、甚至偏执的探索精神,从内心出发、酝酿、再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思考,最后把这种朴素之美,这种深情地呼唤,这种贯穿于天地永恒的自然规律、这种数千年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呈现给读者,让这些充溢着智慧的文字,给我们以启迪。与(《放蜂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甲骨文》):“一只龟∕从商周时代爬来∕风尘仆仆∕跌跌撞撞∥她累得很瘦∕瘦的只剩下∕背上的纹身∕和发霉的叹息∥她捎来可靠的消息∕那个时代有痛苦欢乐∕有迎来送往∕也有爱恨情仇∥她还捎来一个道理∕符号和象征∕比生命更为长寿∕只要去认识”。“一只龟,从商周时代爬来”,那么执着,像夸父逐日,像精卫填海,以至于“她累得很瘦,瘦的只剩下,背上的纹身”,比喻是恰当的,也是残酷的,数千年的风起云涌,数千年的浩淼历史,数千年的聚散离合,多少帝王将相,多少黎民百姓,多少枭雄,多少布衣,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为文字的记述吗?康若文琴用简洁的符号,迎面而来的直接表达方式,讲述一个深邃道理,尊重文字,尊重时光,尊重规律,敬畏历史。

    再如(《夜中巷》):“每条小巷里都有一盏灯∕我猜想,这样的夜晚∕每盏灯下都有一颗心∕因为另一颗心∕变得像小巷一样∕深寂∥小巷是一条扯不断的线∕从这头到那头∕黄昏的路灯下粘粘连连∕却拴不住月儿西沉∕也束不住风的手∕拍打孤独的门帘∥黎明迟早会来∕这用不着猜测∕小巷灰暗的颊影里∕寂寞更换下疲惫的衣衫∕在巷口的栅栏门前∕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平铺直叙,幽怨婉约,却紧紧抓住了稍纵即逝的灵光一现和感悟,“一条小巷,一盏孤灯”就让人不自觉的想起“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情景,有荒凉也有温馨;“小巷灰暗、深寂,月儿西沉”,又让人想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氛围,有寂静也有凄寒,文琴在这首诗歌中,对氛围、细节的把握和描写让人印象非常深刻,过目不忘;而又更让人难忘的是“从这一端,走到另一端”,这是小巷的距离?这是时光的距离?还是人生的旅程?一个出人预料的结尾,一个点到为止的处理,完成一个诗人在思考中探索,在探索中成长。

    康若文琴是一个独立的诗人,她一直孜孜以求地学习别人的长处,却默默地走自己的诗歌之路,前辈的诗作,名家的诗作,各种不同的写作方式似乎和她有关,又似乎无关,吸取众家之长,又不随波逐流,这恰恰是她的过人之处。

    我在青藏高原生活工作了二十年,在那片天高地阔的土地,天地是一体的,人与自然是一体的,在那里,即使捡起一块石头,上面都刻有六字真言,很多人穷其一生都在做一件事,煨桑、转经、朝圣,那么的虔诚,就像康若文琴和她的诗歌,文字和诗歌就是她心中的佛,有她的爱,她的眷恋、她的悲悯、她的呼唤,相信她的诗歌之路还会遇到坎坷,但她的方向注定是永远向前,正如她在(《另一种到达》)里写的那样:“六点零五分。分别从此起飞∕票面上的记录∕火焰般,跳动在心里∥到达无须推测∕空洞的蓝天下∕忧伤地着陆,此生如影相随∕一如花开的脚步早在冬天启程”。

    我们有理由相信文琴的诗歌创作之路一定会越走越好。

 

 

【作者简介】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转业后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00余篇(首)。著有《守望香巴拉》等诗集4部;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系中国诗歌学会、西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