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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玛潘多是一位关注社会现实的藏族女作家。她始终把现实社会生活当作自己的艺术园地辛勤耕耘,她的作品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独有的气质和力量。探究当代女性人生真谛,对女性的命运和心理的关注和表现,是尼玛潘多多年来创作的母题。她的小说《紫青稞》《琼珠的心事》等描写了乡村青年女性面对城市生活的吸引、诱惑,如何一步步走出乡村,在城市里寻找精神归宿的故事。尼玛潘多的小说新作《风起塔金》表现社会转型时期藏族知识女性的命运以及她们对生活的洞见和对人生道路的寻求,小说涉及的是当代藏族女性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与求索等复杂的现代性命题。

        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处在社会转型和经济发展的特殊时期。西藏也加快了建设步伐,随着城市化进程的逐步推进,藏族传统价值观念遇到挑战。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尼玛潘多选择藏族知识女性作为描写的对象,表现藏族当代女性的真实人生状态和情感价值取向,唤起人们对时代发展中藏族女性生存现状的关注和思考。细读作品后会发现,或许作家所要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对西藏现实和普通人的关注,而是超越了对藏族历史文化的书写和探秘,表现当下社会发展中所有女性共有的对人生价值的追问与探寻。小说《风起塔金》的女主人公白玛措吉是20世纪90年代毕业于中文系的藏族女大学生。尼玛潘多在波澜不惊的叙述中,讲述了白玛措吉的童年时期、大学生活、毕业后及人到中年的事业追求和爱情婚姻,着力表现当代女性的命运。

        尼玛潘多从女性的视角,对当代女性自我价值如何实现、女性事业与爱情的矛盾做了深入的探寻。白玛措吉面对毕业后的就业去向陷入纠结的状态,父亲希望她留在拉萨工作,而她自己又想回到家乡塔金县城工作,她肩负着父亲的希望和憧憬,又不愿违背自己的内心,于是发出“我的指路星在哪里?”这一痛苦的诘问。这是20世纪90年代青年女性人生处境所普遍面临的问题。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潮以澎湃之势涌向全国,青年一代难免会有人生选择时的困惑和迷茫。白玛措吉也曾有过短暂的迷茫,是像同学夏荷一样去深圳发展做时代的“弄潮儿”,还是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留在拉萨工作?而这都不是她想要的。究竟何去何从?白玛措吉在拉萨焦躁不安地度过了半年的时光,最终回到了塔金县。白玛措吉在塔金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工作后,因着心中的激情,“她焕发出精干的气质,在安静的塔金县城,过着静谧的生活,随着春天的到来,白玛措吉的焦虑和失落也在慢慢治愈,和大地一样,焕发新的生机。”而后白玛措吉又被借调到塔金电视台做播音员,在当地渐渐地小有名气,迎来了她人生的高光时刻。白玛措吉作为藏族青年知识女性,经济独立,精神充实,为实现自身价值而不断努力。可以看出,女性的事业感是一个巨大的社会进步,也是女性彻底解放的希望之所在。

        白玛措吉有梦想有追求,在事业上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长久的满足感,她追求平静的生活,却又不甘于平庸、平淡,在感情上再次陷入犹疑不定的状态。面对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多扎,白玛措吉开始焦虑了,如果跟多扎结婚将会在县城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而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些不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改变这个境况。也许是出于一种权衡之后的最好选择,白玛措吉还是跟多扎结了婚。然而,婚后度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之后,“一些细碎的琐事终将他们打败,两个人都努力向对方走近,想把拉开的距离拉近一些,终究是徒劳。”他们的婚姻以失败告终。白玛措吉并没有好好经营这段婚姻,认为丈夫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白玛措吉的父亲去世后,她与多扎的矛盾越积越多,难以化解,多扎无法忍受提出离婚。同多扎婚后的欢乐虽然短暂,但在她那孤独的人生中,却显得那么耀眼和醉人,因为那是情感的向往和心灵的认可,是人生幸福的展示。可惜的是,多年以后人到中年仍孤身一人的白玛措吉才有这样的认知。

        在塔金县工作多年之后,她又想离开塔金到拉萨工作。她是奔着梦而来,一直对民俗文化兴趣深厚,希望做个专门的研究者,而拉萨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当年违背父亲的愿望,一心想回到塔金县城,如今又不甘于塔金的平淡生活,从工作了十多年的县城脱身,从自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中脱身,成为拉萨一家文化研究所的员工。面对新的工作,她依然保有最大的热情,“把上班当成最大的事情,总是第一个来到单位,像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打扫办公室,有时还顺带烧上水。”她依然在工作中实现自身价值。白玛措吉与她母亲梅朵曲珍一代人的人生相比,作为当代女性的人生价值观和心理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作为职业女性,她把事业成功看成是人生最大的追求。

        人生兜兜转转之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并找到自己生命的真谛所在。当白玛措吉如愿到拉萨工作后,又觉得不能够融入这里的生活。白玛措吉在县城也算是中层干部,而到了拉萨以后被人呼来唤去,特别是被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呼来唤去,心理落差又一点点上来了,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情绪又慢慢失重。从失落到恼怒再到无奈,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白玛措吉深感除了接受别无他法,毕竟是她自己要改变县城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在一次同学为她接风的宴席上,她看到了与同学们、与这座城市、与这个社会的距离,“在县城登高望远,追风逐梦,围着火炉打盹的日子,和他们在职场闯荡打拼的生活相比,就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在浑浑噩噩中,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悄然远去。”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又像风一样钻进她心灵的缝隙中。母亲梅朵曲珍倒是活得最通透的一个人,她“似乎洞穿了白玛措吉的心思,脱口来了一句谚语:王者坐拥金山仍似饿鬼上身,乞丐讨得一顿似拥世间财富。最后还不忘总结一句,说白了就是心态,把心态放平。”尼玛潘多善于沿着人物内心世界的崎岖小径烛幽探微,通过描写人物的种种心理和感情变化来刻画人物。通过这些细微的心理描写,尼玛潘多表达了对当代女性人生命运的深切关注。这份深情的关注,成为回荡于作品中的动人心弦的韵味,也成为她叙述的动力之源。

        小说写出了当代普通藏族女性的人生经历,写出了白玛措吉经过岁月洗礼后对生活的朴素认识。白玛措吉的父亲病重至去世的这段时间,多扎给了白玛措吉最大的宽慰;她离婚后来到拉萨,母亲被拉姆骗走了父亲珍爱的座钟,多扎也帮她解决了问题;白玛措吉的脚受伤后,也是多扎对她悉心照顾。多扎默默地做这一切,都是出自对白玛措吉的爱。而她感受到曾经失落的爱重又唤起心中女性温情的复苏,多扎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带来的是她对逝去的爱的追忆。再一次的相遇显得那么自然流畅,再一次的邂逅又是如此地令人回味无穷。白玛措吉时常回忆与多扎的幸福时光,他们新婚不久相拥着躺在草地上望星空的场景,是那么美好。这种回忆又使她莫名地失落和困惑。爱情的机缘究竟在哪里错过?命运似乎注定了这份爱的彼此交错。对当代女性人生缺憾发自肺腑的困惑与感喟,构成尼玛潘多小说动人的女性情感因素。白玛措吉“下意识打开手机,在院角找到了一个木桩坐下,毫不迟疑地拨打多扎的电话。几次拨打都是无法接通。可是分开时间越久,他在心中占据的时间越多。”也许在岁月的长河中浸泡得越久,对于情感的把握就越沉着。

        小说还写到了白玛措吉父母这一代人的人生经历。她的父母尽管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却是活得如此通透洒脱,父亲能够坦然地面对死亡,在医院的病床上只要清醒就交代后事,没有不舍与畏惧。母亲始终表现出豁达与大度的胸怀,对丈夫和女儿的人生选择给予理解和支持,甚至在迷茫时给予开导。白玛措吉是在物质和精神都丰盈的环境下长大的,家庭给予她足够的爱和宽容。她是在现代文明熏陶中成长起来的时代新人,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航向。她身上也表现了城市知识女性的复杂状态,渴望稳定而又不甘平庸,向阳而生却又不得不舍弃一些牵绊。小说写了白玛措吉从青葱年少到人到中年的人生经历,她始终在追寻着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只不过这种追寻往往呈现为阶段性的特点,在不同阶段追寻的目标和心理的需求有所不同,因而也就不得不重新思考和做出选择。这也许是面对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女性自身也在发生改变,需要适时做出自我调整。

        小说《风起塔金》关注女性的命运,展现了藏族当代女性对人生价值的追问与求索,既交织着对女性自我的关注与确认,又表现了对世界的探讨与参与这种复杂矛盾的心路历程。白玛措吉人生历程的变化,其实质就是一个不断寻找的过程,是女性由对自身命运的关注和自我确认的过程。尼玛潘多用自己的笔触将藏族当代女性的人生姿态展现给世人,也使人们看到藏族女性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而不断地追求自我的新生。小说《风起塔金》表现了当代女性的心灵守望,这其实更像是一部当代藏族女性的成长史。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女性形象建构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研究》(批准号:20AZW022)阶段性成果】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8期(责任编辑:安殿荣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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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淑云,女,黑龙江望奎人,文学博士,广西教育学院教务处副处长、副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近年来在省级以上学术期刊发表专业论文30余篇,出版《诗性的超越》《地方文化图景的建构》《多元文化背景下的边缘书写》(合著)、《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女性文学研究》(合著)、《壮族文学二十年》(合著)、《桂西北作家群的文化诗学研究》(合著)等学术著作6部。主持市厅级项目3项,参与国家级项目2项,参与省部级项目2项。主要学术兼职: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广西写作学会副秘书长、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广西桂学研究会会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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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玛潘多,藏族,中国作协会员、西藏作协副主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高研(深造)班学员。作品曾刊《作品》《民族文学》《长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青年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有作品曾入选《追寻她们的人生》《西藏行吟》《西藏的女儿》及《民族文学》杂志社成立30周年优秀文集等,已出版长篇小说《紫青稞》并被翻译成藏、维吾尔等少数民族语言文字以及英文出版。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小说奖,散文集《云中锦书》(合著)获第六届西藏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