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真贡布先生以一首长诗《拉伊勒与隆木措》在半个世纪前就已成就了他中国少数民族诗人的声誉,又以《羚之街》和《溪流集》两本诗集,确立了他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与诗人中的重要地位。他的大多数诗歌都是现代诗,取材广泛,主旨鲜明,语言生动形象,境界高雅脱俗。笔者在翻阅先生的诗集之际,感觉到他的诗歌走的是清秀空灵、朴实雅致的路子。又发现他对中国古典诗词情有独钟,因而其诗风也就迥异于吉狄马加、伊丹才让等民族诗人。他的诗歌是从藏地的土壤中萌发出来的,却在其生长过程中,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外来文化的影响。而中国古典诗词对先生新诗创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下面笔者就对这一点做些论证。 

先谈先生的诗歌中透露出的对中国古典诗词阅读的痕迹。 

先生有一组名为《吴越今古》的诗歌,共三首,分别是:《诗钟》、《绿雪》和《情舟》。《诗钟》专写唐代诗人张继,先生借张继的著名诗作《枫桥夜泊》的诗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衍文生意,以幽默风趣的笔调盛赞了张继的诗名,抒发了对古代诗人的仰慕与怀念之情,表达了自己与前人的心灵犀通之处。而《绿雪》这一首诗的诗名和意境,就是从清人词中生发而来的。《情舟》一诗,借写越国内廷的争斗,歌颂了春秋时期越国美女西施和文臣范蠡的惊世爱情。先生还有两首诗,一是《春日怀友》:“筹觥当怨陇南春,交错召还少年魂。醉里心情应最切,一杯能饮半君留。”一是《得菊》:“陶后鲜有问:菊花开不开?未嗟开无主,好比放翁梅。”从这两首诗里边,我们能够明显地找到苏轼与王之涣的诗句,陶渊明与陆游的影子。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先生对我国古典文化的阅读与欣赏,已进入了较为深广的领域。在《诉衷情——读唐圭璋先生著<词学论丛>》中,先生写道:“百篇读尽蕊枝新,未觉近黄昏。郊外无端寻索,还做携人。脱不净,花间痕,乐章魂。”只此几句,就可知道先生对古典诗词的研读是有一定的深度的。 

再谈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的继承。

先生有另一组诗词,总命名为《旧体诗词拟作》,共13首,其中有七言绝句,有五言绝句,有七言律诗,有词。仅从这些文学体制,就可以知道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不仅仅进行了研究,而且在学习过程中有着扬弃的精神。针对这一组诗,先生还说过这样一段话:“说是‘拟作’就是模拟之作,也就是相声的说、学、逗、唱中的‘学’,要被说成邯郸学步的‘学’也无不可。这种拟作,我是当作汉语写作的一种功底来看待的,即如话剧演员也练练‘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那样。如是,说不上这些作品有什么创意是自然的,但它又多少说明了我的一点努力吧!”当然,先生是过于谦虚了。除去谦虚之辞,我们能够看出,先生学中国古典诗词,还是费了很大的工夫。这也能从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写作的技巧与手法上看出来,笔者就以其中一首为例。请看先生写的七律《正清老八十七岁来甘南》:

忆昔从游泉山上,

春阴小憩近轩窗。

五十将军扬意气,

三秋学子待花黄。

浮云此后知日月,

流水自今付短长。

再序岁华少年数,

听取真经讲沧桑。

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字数的多寡和抒情的节制,故而有三言、四言、五言、七言、五律、七律之分,也讲究音乐性和传唱的可能,故要求押韵、对仗,注意出句和对句的平仄关系。先生的这首诗,自首句定出ang韵后,就采用偶句押韵(隔句押韵的一种)的押韵方式,一韵到底,一气呵成,流畅自然。在对仗上也有着仔细的斟酌:“三秋学子待花黄”对“五十将军扬意气”,“流水自今付短长”对“浮云此后知日月”,工整和谐,毫无斧凿的痕迹。尤其值得一说的是,先生也讲究诗句的平仄关系,如:“五十将军扬意气”,其平仄为“仄仄平平平仄仄”,“而三秋学子待花黄”的平仄则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对得合乎规范,对得轻松自然。这恐怕是一般学写中国古典诗歌的人难以做到的。 

最后来谈谈先生在写旧体诗词时的创新。

任何一个文学创作者都知道一个事实:写作有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即先阅读和学习优秀范文,然后进行模仿和借鉴,之后才开始创新。而最后一个环节的出现,意味着创作的真正开始。丹真贡布先生清楚这一点,他已经过了前两个阶段的锤炼,在第三个阶段上,他的成绩是斐然的。试以先生写的词《倦寻芳·为建碑事两赴腊子口》为例:

三军过后,五十三年,迭州四月。极目千林,浩气仍笼秀色。知杜鹃,唯此处,还啼夺塞男儿血。同志哥,有溪声如唤,声声关切。

环山路,午烟未歇;逐队轻车,拦断蜂蝶。天险雄姿,应付村翁传说。欲铭高碑留住事,不辞再效苇编绝。笑个侬,这情怀几成狂客。

1988年,先生为腊子口建碑之事两次前往迭部,途中所见所闻颇多,感慨之余,遂写出此词。上阕前三句交代写作背景、时间和地点,而后写所看全景,又以杜鹃啼血此处犹甚引出往事:腊子口战役,追忆往昔,缅怀英烈。下阕先写上山途中的景与色,然后以典故“效苇编绝”抒发建碑情怀,最后自嘲自乐,自叹自评,写尽欢喜与感慨。通读此词,押韵与用典很有特点。特别是“同志哥,有溪声如唤,声声关切”和“笑个侬,这情怀几成狂客”两句,写得到位传神:前者把溪声有意误听为当年红军战士之间的呼唤,时空瞬间变换融合,想象丰富,手法别致;后者的语言是典型的口语,既合乎词对语言的要求,又把抒情趋向高潮戛然而止,产生了言已尽而意无穷的效果。

作为一名藏族著名诗人,丹真贡布先生用他所掌握的第二门语言——汉语,写出了许多优秀的诗篇,这本来就是一个值得我们关注的文学创作现象。而他对被认为是中国文学精髓——中国古典诗词——的学习与创作,更需要我们去研究。无论如何,先生已经以他有限的旧体诗作,显示出了他汉语写作的悟性与能力,从而也证明了他身为一个著名的民族诗人,确实是不负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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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西才让,男,藏族,1972年生,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小说、散文、诗歌等见于《民族文学》《散文》《诗刊》等,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诗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出版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诗集《桑多镇》《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第四届青稞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