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就构成了一个世界
——关于李志勇的诗
王力
有时我看见李志勇走在大街上,像刚从山岗上下来的豹子,早已收敛了内心的风暴,连身上的花纹也似乎变得温顺起来——李志勇更像一个“假象”,当你写下他的名字,他早已不在你的语言中存在。他转身离开,离开你一直使用的这些“破旧的符号”。他“一个人,在幻景中激动地漫游”。
我和李志勇同在一个小城生活。客观地说,小城很小很小。可是他的第一本诗集《绿书》,却在邮局起步,经过传达室,送到了我手里。我相信这种抵达才更像“真实”的抵达。这本诗集一直放在我的手边,我有时拿起来,看上几页,又烦躁不安地放下。但是过不了多久,它又像一个诱惑,吸引着我再一次打开它。对于我来说,“这本书像给我戴上了镣铐”。我想挣脱这镣铐,又渴望被它反复缚住。如此这般,纠缠不已。
相对于甘南,相对于甘南的诗歌写作者,李志勇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坚决地穿过在自己诗歌地理的皮肤上抚抚摸摸的练习。他并不是抬起双脚,要离开自己置身其中地方。对于李志勇来说,附着在这些词语上面的惯常思维和矫情,已经将其变成废墟,一堆无用的废墟——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进入事物的内部。他其实“没有到事物背后的院子里去散步”,他走到事物的“里面”去了。像一块手表透明的后盖一样,他看到了事物跳动的心脏,那些秘密的运行轨迹。他从这些真相中抽出“骨头”。这些骨头,并不是李志勇使用的“文学手段”,恰恰是他感知到的,内心世界的真实。
因此,李志勇用“自己的语言”来书写。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为了避免孤单,而被我们共同使用的语言,以及产生这种“集体语言”的思维。他把自己新鲜的血液涂抹在纸页上,后来涂抹在电脑屏幕上;那血液里有唯一的遗传基因和生命体征,冒着蓬勃生长的朝气。有时像一团雾,慢慢消失;有时又聚拢起来,形成云朵,下起大雨。这语言的大雨中,有一种鸟儿的鸣叫,声部复杂,沉郁而苍凉——这个体生命的交响乐,在人迹罕至的心的旷野,独自进行,无人能够改变它浑厚旋律的进程。
——他就是“那匹黑马”,把用这种语言写成的诗歌,交给了“能够读它的人了”。
当下,我们往往将语言视为现实的影子和投射。但反过来会更准确:现实才是语言的影子(布鲁诺·舒尔茨)。如果你读了李志勇足够多的诗歌,你就会发现,在这些诗歌中,有李志勇关于“写作”的很多观念。这不足为奇。作为一个自我觉醒的写作者,他一定要说出“自我的真相”。李志勇写道:“语言本身就是一部分现实”。这当然是真的。不管李志勇使用怎样的变异和想象来构建他的诗歌江湖,这些变异和想象都来自于侧身其中的现实。但若仅仅是对现实的模仿或者复制,文学作品就会失去它存在的意义。李志勇用迷幻、缠绕、甚至荒诞的诗歌外衣,构建了比现实更加巨大的“心理现实”。
李志勇用梦呓般的、纠结缠绕的诗歌语言,纳入了庞大现实世界的万象,但又远远高于现实。他既是书写者,也是在场者、观察者、思考者。像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一样,通过对现实想象的超越,消弭了梦境和现实的距离,使它们各为自己又相互交融,所以清晰又模糊,捉摸不定。因此我要说,对于李志勇,“现实才是语言的影子”。但不管怎样,透过他营造的语言的烟幕,我们看到的,是李志勇对人的“生存处境”尤其是“心灵境遇”的深入骨髓的关注。对于个体生命来说,没有比“心理现实”更为巨大而真实的存在。
李志勇的诗歌,“在细小的事物中纳入庞大的世界”。也因此,李志勇在一些诗歌中采用小说的元素来叙述。无处不在的“细节”和“场景”,是使诗歌血肉丰满、并向周遭散射的重要因素,也是承载诗人某种思想的重要手段。所以他的一些诗歌,突破了惯常意义上“诗歌形式”的界限,而具有了小说的某种外形或者品质。李志勇说:“很早以前我们的语言就是我们的肉体,但现在却已经做不到了”。我们需要摈弃柔弱的一般化抒情,需要写作者从颠覆诗歌语言(或者形式?)开始,进而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诗歌的叙述和小说的叙述当然不是一回事,但至少从李志勇的诗歌中可以感到,“叙述”并不是小说的专利。这种叙述,让李志勇的诗歌变得“缠绕”,并且相互渗透,句子之间排斥又胶结,难解难分。
李志勇凭借细节和场景,给我们还原了一个感觉和思想的诡异世界,它比现实更庞杂,更高、更远,所以更真实。
——李志勇一个人,默默前行。和所有安静的写作者一样,只是写下了属于自己的诗歌。奇特而玄幻的想象,让他的作品有了陌生的宏阔感,也给读者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他是一个沉静的探索者,之于写作,他只坚持一条:写出自己满意、对得起读者的作品。
作为对“诗歌现实”有着清醒认知的人,作为一个“怀疑主义者”,李志勇有足够强大的心灵对抗喧嚣和浮躁。“他坚持着他隐秘的劳动,带着一把斧子/自生自灭。那不过是悲痛”。李志勇甚至怀疑时间对事物的澄清和肯定,他写道:“这本书……或者可能还会石头般等待着下一个读者”。他其实对自己的写作有足够的镇静和自信。就像我感知到的那样,“这个男子几乎一个人就构成了一个世界”。
【佳作选读】李志勇的诗
散步
整年面对着这些群山,大家有时也到一些事物背后的院子里
去散步
见一下那里的光亮,寂静和空空的房子
这里,几乎每个事物背后都有个这么大的院子
阳光照着里面的草、积雪
我甚至走入过我桌上杯子背后、墨水瓶背后的院子里哭泣过
而你坐着火车,去了另一些事物的背后
群山多年环绕这里,甚至当我们来到一些事物的背后
趴着院墙,也能看到它们积雪的山顶
看到山坡上一个个孩子欢笑奔跑着,而又力大无比地
将一枚石子扔进了他们父母的心里
一代人,在那些事物背后的院子里死去,但是
也可能很温暖,也可能就是种生活
你在一列奔驰的火车上散步,可能也是这样
1999年1月
篮球
篮球的、或是孩子们的傍晚,慢慢地暗了下来
篮球被拍起来,被抢到手里又被扔了出去
从山岗上,一定能看到,它是一种奇异的事物
像那八、九个孩子共同的心脏,在那里跳动
场边是些碎石、枯草和薄雪
头顶,云朵里只有云朵自身低飞的轰鸣
一个孩子加进来,也抢了一个
球,圆圆的被抱在怀里
在黄昏里闪着微光,他们谁也不知道它
是一粒尘土
多年后在今天,慢慢落了下来
2003年
墨水瓶
墨水瓶,非常像一个无头者的塑像
但我希望在我的纸上,他仍能继续进行搏斗
墨水瓶里,储存的东西已经很多了
足够一个人在荒野上坚持下去
在冬天,墨水仍然不能喝
但也在不断减少。树木伫立在雪中
但它们也都想离开这里,去吸收另外的水分
随着春的到来,墨水里的冰层也开始化了
田野上,一些地正在播种,一些地已经种完
我也回到了屋里
一边写,一边等待着瓶中的墨水慢慢上升
2015年3月
夫妻
从阳台望着落雪的小镇,对妻子保持着沉默
雪很轻很白的,来自远方。如果真有来自厨房的蝴蝶
也可能非常的多,非常的红,从锅下的
火焰中飞出来
因为高温,谁也不敢捕捉,不敢喂养
丈夫吃饭时,不知用筷子在碗里默默写下了
多少文字,一天天已接近一本书了
如果不是那些字
他可能什么也无法咽下
此刻,妻子正悄悄读着他写在碗里的东西
在厨房里,一个人哭了
因此有的碗才有了裂纹,有的碗
才有了一种声音,有了一种静默的能力
2016年4月
再次梦见童年拾麦穗的夏日
天气炎热,在麦地里,我感到孤单
在地边草丛里就有鲜红的草莓,而我
不能去摘。麦茬戳疼脚腕。虫子在
地里鸣叫。草叶窸窣作响。我也向山谷叫喊
所有的声音,最后都以回声的形式消失了
现在的我最为清楚,却也常在半夜里睁眼躺着
一直等着,最后的那点回声
屋顶上滚过轰轰的雷声,雨声和风声
和童年的一样,但正在重新塑造我的耳朵
我拾了满满一背篼的麦穗,在梦里默默站着
等待着,希望能听到什么
自从父亲和母亲去逝之后,多年之中
就再没人夸过我了
2019年12月
李子花
李子花有一些像清早的新雪。在一片
嫩叶新发的灌木中,鸟的眼睛显得更为黑亮
风把一些李子花的白色花瓣吹得落了一地
有些落到泉水中,慢慢地将会被泉水溶化
很难相信,过去了的三十年,不是像
三十本书在某个地方放着,而是全都消失不在了
而这片山林还一直留在这里。鸟偶尔
会鸣叫几声。李子花静静盛开,满树雪白
我独自一人看了很久,感觉到了
一朵花与另一朵花之间的区别,感觉到了
素雅、质朴所带的那种孤单
2020年11月
作品
有时候,只桌上那些作品
那些我们写下的诗
在暗示我们,认为我们可能
也是被人构思、创作出来的作品
我从那些诗的面前走过
尽力控制减弱着
我的气息,但是仍然被它们
辨别了出来。它们认为
我们的气息已经
渗透了我们的意象。它们知道
某盏灯下就有我们的作者,他
从没去想再现什么
我站着,有时经常感到我们的读者
就在我们的脖颈后面阅读我们
能感到他们的目光
和他们呼出的热气
那些诗认为,我们的头发、皮肤
都像词语构建起了一个文本
有些句号,在我们的当中出现得
非常突然,然后又有了些太多的逗号
那非常的晦涩、枯燥。那些诗
感觉我们还没有被阅读
因此才显得有些安静孤独
那些诗始终都在
怀疑我们的意义
因此一直都在注视着我们
2021年10月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2年3月23日
李志勇,1969年生于甘南临潭,有诗作在《诗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等刊物发表,著有诗集《绿书》。
王力,媒体工作者。甘肃省作家协会、评论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散见《星星》《中国诗人》《上海诗人》《诗歌月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