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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洮河一路而行

——王小忠散文创作印象


马桂珍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读完王小忠散文集《洮河源笔记》,心里自然地浮现出鲁迅先生这句心系社会,心系人民的话来。

        王小忠是近年来活跃在文坛的甘南青年作家之一,他是写散文出道的,也写诗歌和散文诗,后来突破文体局限写起小说,作品发遍全国知名文学期刊,如《长江文艺》《民族文学》《天涯》《大家》《青年文学》《散文》《芳草》等;曾获甘肃省少数民族文学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年度小说奖、散文奖,《莽原》文学奖·非虚构作品奖,《朔方》(2020—2021)文学奖,《百花园》2020年度优秀作品奖等;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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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的写作一直秉持着现实主义的追求,一方面他立足故乡甘南,以朴素的人道情怀,直面故土的苍生万物,世俗社会里的漫卷烟火,以平实的笔法为基调,在对世俗生活的深描中挖掘人性,叩问人心,带着质疑和诘问,带着反思和探究,甚至触痛。另一方面他聚焦当下,紧扣时代脉搏,关注芸芸众生,关注和民生相关的点点滴滴,思考并记录着日新月异的时代进程中的此消彼长。他笔下的洮河沿岸既是世俗的也是灵魂的,既有对历史的回望又有对现实的描摹,既是轻松的又是沉重的,既是荒诞的又是真实的,他在写作中不断地突破自己,探索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在散文叙述中走向另一种意义的寻找。他是一个勤奋的记录者,深沉的思考者,忠诚的写作者。评价这样一位作家和他的作品是不容易的,我就借《洮河源笔记》一书管中窥豹,浅谈一下对王小中散文创作的几点印象。

        王小忠的散文总是在最为日常的点滴之间表达出最动人的地域精神。追随他的文字,能够深切感知到王小忠始终在悉心打量着脚下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他勤奋认真地开垦和传递着故乡甘南不为人知的内在景致。他探寻历史,书写生态,但最后落笔之处都是故乡的人事。在《三条河流》一文中他写则岔石林景区入口处有一个美丽的牧村贡去乎,研究生毕业的扎西打破传统观念放弃进城工作,一心扑在家乡的建设上,在那里开起里了客栈,将甘南牧区经济形态的转变和新一代牧民走出落后的传统观念应和时代的呼唤,承启未来的担当在不动声色中抒写得生动饱满,为民众传声。同样《大棚蔬菜》一文写的是在位于洮河中游的卓尼县纳浪小村,偶遇路边一位买蔬菜的老人,之后随老人的老伴安才让去洮河岸边的大棚摘蔬菜,了解到政府大力扶持农民自主创业,农民集体经济经营规模的日益壮大的可喜变化,以及其背后土地流转频繁等因素的忧虑和对日渐远去的农耕文明的回望。《光阴下》写的是作家在冶力关小镇教书时,与外地陈木匠一家人前前后后的交集,作家平直朴素的叙事背后是对世俗社会里芸芸众生的观照和对人性的无限悲悯;《风过车巴河》一文是集子中比较特别的一篇,以寓言式的书写方式写洮河沿岸一座烟火小镇里的众生相,通过名叫苏奴栋智的人讲故事,写了有不肯给男人量尺寸的裁缝尕豆草、捡破烂的聪明人、看守水磨坊的太太保以及我要找却找不到的属于自己的人群,其实是将自己与这些悲伤者、执念者、迷途者、丧失者联系在一起,一起领略命运的残忍与馈赠……荒诞又真实,充满了哲学家般的自我叩问,仿佛洮河上闪耀的智慧的浪花,沉实而开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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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了几十年的那片土地上河流众多,草原无垠,牛羊成群,没有人不爱生养自己的土地,为什么我却对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有着这么多的不理解?当我再一次踏进那片土地,才发现在现实与想象中,是我抱有了过多的理想,甚至高于现实太多的幻想。我的想象与现实好像是一条河流的两岸,中间隔着一层抒情的文字。必须打破这层抒情,让他们融在一起。”在《洮河源笔记》代后记中王小忠如此诚恳地写道。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和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融在了一起。无论是《三条河流》中的扎西,《大棚蔬菜》中的安才让,还是《光阴下》中的陈木匠,《洮河源笔记》中洮砚匠人的儿媳贡姆草、沿途挖党参的农民、小旅馆的老板……他写他们从不带自吹自擂的假冒的宽容,不刻意,不生分,带着一份真诚,一份从容,带着融入后的生活质感。在《大棚蔬菜》一文中因搭不上返回县城的车,他坦然地接受了菜农安才让的邀请到他家住了一晚,与他们一家同吃同住,倾听他们的心思,感受他们的喜乐忧愁,从心底里体谅着他们,接纳并融入,虽然全文更多的是对时代进程中与民生相关的思考和记录,但字里行间又淡淡地流露着对村庄的情感记忆和深度抚摸。因为这种融入,他写人物,不是将亲人陌生化,而是将陌生人“父老乡亲”化,沿着洮河一路而行,他与一个个陌生人打交道,他打破了自我的藩篱,以一根强劲而敏感的神经感受他们,通过种种相遇,完成了将自我融入民众和脚下的大地。

        “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如果仅仅停留在想象上,我想,这是一个作家的不真诚。”王小忠说。是的,以散文介入地理叙事,需要一种更为真诚、更为深切的洞察和触摸,浮光掠影,游记抒怀是立不住的。执着的追求和真诚的发心促使他一次次踏上旅程,追溯着河流的方向探寻。他说他用了两周的时间走完了洮河流域,在行走中不断地观察、叩问、反思。《洮河源笔记》一文记录了他沿洮河溯流而上的历程,在其对洮河沿岸地理、文化、生态和对民众的关怀中,实现着对自我更好的发现。他脚踏实地地讲述着那些“风尘仆仆”的故事,在最低微的生存状态中,书写与那条河流类似的精神存在。以在场的描摹把一个地域的文化空间呈现出来,并参与到地域文化形象的建构当中。文中既有作家对社会变革的冷峻洞察又有内部心情的深潜,比如他写铁匠朋友“工业的快速发展取代了一代农业的传统形态,加之库区移民搬迁,我的铁匠朋友在光阴里没有坚持到最后,就失业了。他的砧子、锤子、风箱等都被送进了洮州民俗展览馆……工业文明不断发展,传统的手工作坊终究要被取代,这是铁定的事实,从近十年洮河沿岸人们的实用工具上可见一斑。我的铁匠朋友何尝不是明白人呢?那夜,我的铁匠朋友显得十分沉重,说到许多旧话题,都抹了好几把眼泪……那是大家共有的情愫,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正是因为看不见、摸不着,它碰撞内心最柔软的部位的时候,才倍感疼痛。”

        王小忠的散文叙事技巧纯熟,语言质朴有力,看似轻描淡写,却透露着灵魂的颤动,具有大散文的美感和深度。《洮河原笔记》开篇的《祥云》一文王小忠写的是他过世的母亲,一个一辈子生活在洮河岸边的普通人,一个不被理解的想从生活中剥离出来的母亲,一个看见过祥云的人,他于灵魂疼痛处发微却又写得非常克制“母亲只是很普通的一个母亲,洮河沿岸像这样普通的母亲是数不过来的。”“母亲一心想离开红尘,可她哪里懂得,人在红尘中生活,有谁曾真正离开过呢?洮河能流走世间一切或清或浊之物,它不随人的意愿而有所选择。然而清则濯缨,浊则濯足,这应该归于自己的选择吧。”力透纸背的文字其中对人性的剖析和反思是其精神指向。文章之道,是心性之路的痕迹,作家在平凡的日常中写出了人性的深河,在笔墨的源头,在静静的暗流之中,泛出精神之光。

        文学是一条河流,这条河生生不息,从我们身边流过,带着众多的生命信息,一如作家王小忠笔下的洮河水,当它流经草原,流经乡村,流经我们的视野和心灵,我们便看到了那方天地,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令人感怀的场景和那些沉寂的存在。我们也看到了作家精神领域和心灵世界的开阔和高度。祝愿王小忠沿着洮河一路而行,越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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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选读】王小忠:花朵的丰碑(节选)


        和小艾赶到美仁大草原,太阳还没有出来。风在无边的草原上狂卷,似乎告诫万物——夏日的风绝不比寒冬温柔多少。群山一动不动,铁青着脸。寸许长的草尖顶着沉重的露珠,摇摇晃晃,最后弯了一下腰,啪的一声,颗颗晶莹的露珠掉在地上,碎成一片湿润。草原被寒冷包裹,静谧无比,令人悸动。天空辽远,空旷,和群山连成一片,天地间的距离突然感觉缩短了许多。

        这时候,从某个遥远的深处传来一阵清脆响铃,铃声轻柔有力,落在寂静的草原上,让草原更加静谧起来。一会儿,便是与之相呼应的一大片嘈杂声。没有看清嘈杂来自何处,绵密而奔跑着的浓雾又将天地变成了混沌一片。

        风突然停了。整片草原冷寂无比,浓雾包裹着湿气,肩上的包变得沉重了起来。我们将包从后背移向前胸,并将双手捂在包之下,谁都不愿开口说话。

        时间绝不会因为我们于之对抗而停滞。四十多分钟后,浓雾渐渐散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花白相间中缓缓呈现了出来。太阳的光线越过我和小艾的头顶,斜斜射向身后无垠的草原。从黎明的瑟缩中可以稍作舒展了,小艾搓着双手,大声说,太疯了,这里的日出不但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而且还是无边的冷库,再也不信你的话了。的确,我早就想到清晨时分草原的寒冷。无法改变的事实是,身居海拔三千多米的青藏高原的东北部边缘地带,说不寒冷就是自欺欺人,是妄自尊大的吹嘘。

        眼前的草地渐渐清晰起来了。浓雾在群山间缭绕,在更遥远处的草地上滚动,一小时后,整个草原亮起来了。我专注于草地的开阔与静穆,一声尖利的鸟鸣却划破了草原,接着便是一大群鸟儿,它们似箭簇一般从头顶过掠过,又如箭簇一般落在遥远的草地上。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鸟儿应该是云雀吧,或者干脆依当地人的叫法——上天雀儿,它们在草地深处生息繁衍,也在成熟之际的青稞地里哺育子嗣。夏日清晨的草原上,这么多上天雀儿嬉闹,也是第一次见到。是我们惯于操心自我幸福,而忽略了鸟儿们的作息。牦牛和洁白如雪的羊群也亮起来了,草原被各种颜色点缀着,成了热闹的无边际的舞台,黎明前的沉寂和荒凉不见了。尽管如此,夏日的美仁大草原上,牧草只有寸许长,植被浅薄之处黑土层依稀可见。

        美仁大草原在甘南州合作市东侧,是合作最大的草原。和其他草原不同,这里是青藏高原上特有的高山草甸草原,没有概念之中草原的平坦,它由大小如锅盖一般的草甸连缀成片,辽阔而雄浑,独特而迥异。重点保护植物红花绿绒蒿遍布四野,草甸之中,土层罅隙之间野花竞相开放。

        红花绿绒蒿是这片草原上的佼佼者。花葶从莲座叶丛中生出,微微下垂,花瓣呈椭圆形,颜色深红而炫目,如丝绸一样,令人迷醉。它们占据着大半草原,远远望去,像一面面鲜艳的旗帜。“我发现了它,我的红色情侣,它生长在灌木丛中,仿佛要我验证它的身份。”英国植物学家爱尔勒斯特·亨利·威尔逊曾如此感叹过。实际上,红花绿绒蒿在甘南草原上从来就没有缺席过,只是我们住惯了草原,看惯了各种各样的绿绒蒿,也深知这片草原的优良与富足,因而觉得那个叫威尔逊的老外有点矫情了。

        除了绿绒蒿,这片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草甸草原上还有莎草科、苔草科、蓼科、菊科、毛莨科等许许多多的耐高寒植物。生态环境的优良与富足带给我们的除了宝贵的财富之外,还带来了口福。美仁大草原不但是野花的天下,还是野生食用菌及山野菜的基地,酥油蘑菇就是菌类中的极品。每年七八月,当地牧民都来采集。此菇呈金黄,色如酥油,味甘肉瓷,能生血养血,补脾健胃,还能化痰理气,滋阴益阳。

        我们领会自然的特征与对艺术的观察是一样的——一切从最美好的东西开始。我们的这种观察在具体实际的生活中不断完善,一直发展到堪称完美,然而却无法抵达满足。虽然如此,但我们对这片草原的认识似乎才刚刚开始。这片草原或许来自遥远的冰川时代,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它们丢弃了不利于生长或无法生长的菌丝。时至今日,它们的进化却为我们的日常生活与改善肠胃提供了基础条件。因此,在短短的七月中旬与八月上旬之间,牧场密布的广阔区域里,它们加速成熟着,只到菌膜破裂,孢子飘飞,直到那些孢子散落于潮湿阴凉之地,再次形成一圈蘑菇的大家族来。

        小艾对此非常了解,他曾将酥油蘑菇的孢子带到阳台上,只是可惜,阳台上根本不具备生长条件。三番五次,后来他也泄气了。小艾在草原站工作,对草原上的一切很熟悉,可他的专业素养却十分“糟糕”,总是想着在阳台上种植一大片草原来。但我却很佩服,因为他对草原上各样的物种都能说出你不知道的条条道道来。

        小艾说,甘南草原上还有几种特别珍贵的兰花。我听了之后,再也按耐不住了。美仁大草原以前是一片开放的草原,随着禁牧政策的深入与游客的不断增长,再也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我们只能站在公路上,最大程度的接近,也只是踏上伸入草原不足二百米的观光木板桥。二百米的距离实在太短,难以寻觅小艾所说的那种兰花。于是,夏日的黎明之前,借草原日出之名,我们抵达这片草原。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2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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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桂珍,女,回族,笔名白羽,甘肃夏河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选刊》《民族文学》《黄河文学》等。作品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甘肃省民族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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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共党员,中国作协会员。在《天涯》《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散文》《芳草》《长江文艺》《飞天》《大家》等刊物发表200多万字,作品入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2021中国年度精短散文》《2013青春文学》《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少数民族文学年度精选》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五部。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甘肃黄河文学奖,《红豆》年度小说奖、散文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朔方》(2020—2021)文学奖,《百花园2020年度优秀作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