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1969-2023) 摄影:觉果
5月8日就这样在历史的长河中被定格,一条生命陨落,却牵动了五湖四海之内,唏嘘、哀叹、追忆在各种平台纷纷涌现,霎时真切地感受到你我天各一方,从此,你只能存活在于我的记忆里。我选择了沉默!
本来是想过一段时间才动笔写篇关于你的文章,但编辑部的同事跟我说:“《西藏文学》应该发声。”在我还没有接受你已经离开我们的情况下,要写关于你的文字,我心里没有底。
此刻,我坐在电脑跟前,窗外是汽车发动机转动的声音,间或有高跟鞋嘎嗒嘎嗒的震声,阳光依然活蹦乱跳地雀跃在对面的树和建筑上,你却再也感受不到这些了!万玛啦,你走好!《静静的玛尼石》《寻找智美更登》《塔洛》《撞死一只羊》《气球》等,是你留给尘世的莲花脚印,它们一尘不染,让我们对你膜拜顶礼。有许多人还活着,但只是为了延续生命,而你生命短暂,却为这个民族树立了丰碑。生命的意义、生命的精彩、生命的绽放甚是壮丽而豪迈,正如司马迁曾说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的离世是中国电影的损失,是中国民族电影的损失,更是藏地电影的损失。从《农奴》的控诉到《不准出生的人》,再从《红河谷》的抗英到《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保护,你却跳出所有的窠臼,另辟新径,在日常的生活中徐徐展现民族心灵。乍看有些琐碎、拖沓,细嚼生活不就是这般的碎裂且漫无边际,你用这种方式,打通了与世界电影的接轨,让藏地的生活在不同肤色的人群里鲜活、丰满起来,以真实和真诚撩拨他们的心弦,一个可信的可爱的青藏高原展现出来,让中国故事藏地篇章,久久萦绕在世人的脑海里。
你成为了一面旗帜,更多的藏族人向北京奔赴、向电影学院涌去,亚东、才旺瑙乳、慈诚桑布、嘎代才让等等,以你为榜样,想为我国的民族电影事业做出一些贡献。松太加、慈诚桑布,还有你的儿子久美等涌现了出来,日渐受到人们的关注。你是引领者,又是开拓者,让藏地电影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和深度!
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高级研讨班是55个少数民族组成的一个班,我是其中的一分子,学习期间许多同学会时常提及你的名字,即使毕业多年后,每当看到你出了新电影或在国际上获奖,他们都会把信息转发给我,留言里满是钦羡之情和赞美之词。你成为了许多人仰慕的对象。
万玛啦,你用一己之力,扛起了藏地电影的旗帜,并让它走出国内走向了世界。你成为了一个品牌,成为了极富号召力的人。每当我们坐在一起,望着你单薄的身子,腼腆的笑容,不善交际的言辞,我在想象着你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记得有次在北京召开你的《寻找智美更登》发布会,我和才旺瑙乳应邀参加,简短的仪式后,电影正式放映。那晚我和才旺瑙乳跑到北京的玛吉阿米喝酒,我们聊到了你的电影。当时酒劲冲头的我对才旺瑙乳说:“万玛再这样拍下去,以后很难有更好的作品出来。”才旺瑙乳被我这句话给震住,他甩着飘逸的长发,直视着我的眼睛良久,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酒醒时,才旺瑙乳再次问我,生怕是我醉酒后胡乱说的话,我把那夜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这才确信我是真诚地说的。一年后,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把这句话说给了你。你脸上依然挂着笑容,透过眼镜片我看到你安详的眼眸,是那样的清澈且安详。你没有接话,只是跟往常一样安静地看着我。多年以后,你准备拍摄我的小说《杀手》时,在电话里告诉我说,这次拍出来的跟你以往的电影不一样。我感觉你正在试图突破自己,要给藏地题材的电影再进行一次开拓,心里对这部电影充满了期待。电影正式公映后,我借出差在内地看的,心里欣慰的是你所做的很多尝试,当片尾的音乐响起来时,我莫名地激动,初听就像国外的摇滚,再仔细听时,却是一首很有韵味的藏歌,直到音乐结束才缓缓走出影院。这音乐和整部电影在我看来是如此的相得益彰。我也记得我们签小说改编合同时,钱数已谈妥,直到快开拍时你给我来电话,再次告诉我说你帮我争取到了钱,在原来的数额上再增加几万。最初你说要拍《杀手》时,我们在中央民大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喝酒,当时我说没钱都可以,只因我曾经有个梦想,就希望这一生有一篇小说能被拍成电影。但你给予我的超出了我的预想。前年,我们通过电话确定了我的小说《九眼石》要由你来执导,并把改编权提得很高。你设身处地为作者着想,让我除了感动就是感激。
当《撞死了一只羊》在全国上线之际,你给我发来信息,告知为什么要用《撞死了一只羊》而没用《杀手》的缘由,我也理解审片制度,也能理解你的难处。
万玛啦,我们之前在一起时,我告诉过你特别喜欢你的《午后》和《八只羊》,你听后微微启嘴露出愉快的表情。最初认识你是通过《西藏文学》刊物,那时你也是一名初写者,我也是试着写作品的人,通过作品我记住了你。2004年时,在鲁院学习的我被才旺瑙乳带到总政歌舞团一名藏族女歌唱家的家里,才知道你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这位女歌唱家对你赞誉有加。2005年我们才真正见上了面,从那儿开始我们的友谊绵延到现在。这几十年里你总是谦谦君子的模样,极其的儒雅,一脸羞涩的笑,静如处子,言语极少。你的电影达到了一个高峰,文学创作也是异军突起,在国内国外被许多人所赞誉。前年,我受台湾左派的邀请,到云南鲁甸去为我写的报告文学《废墟上的涅槃》实地考察,除了台湾青年外还有许多大陆和台湾地区的名人,当时华东师大传播学院院长吕新雨问我:“你们藏族作家里现在就只有万玛才旦吗?现在在上海只要谈及当代藏族文学,都要说万玛才旦。”可见你的文学已经超越了地域,超越了民族。这些年里你不仅出文学集子,还有许多翻译的作品被问世。每次在书店看到这些作品,我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是怎样腾出时间完成这些作品的?作为写作者,我深感写作的艰辛,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你是写不出任何东西的。去年你到拉萨,我们短暂地相聚了,没有想到那竟成了我们的永别。那天我们挨坐着,我问你喝点什么时,你冲着我莞尔一笑,说:“陪你喝点啤酒。”印象中你有十几年滴酒不沾,那次却破例了。你把《故事只讲了一半》签名赠送给了我儿子和他的朋友。没想到的是《故事只讲了一半》竟成为了谶语,故事没有讲完你却放下一切走了。我再次见到你时,一条白布把我们相隔着,阴阳两个世界!
在你一周祭日的时候,我头脑乱纷纷地写下这些文字,无以表达我的沉痛心情。你是浸润传统文化而破茧化蝶之人,所有传统文化里的美德都依附在你的身上,在我心里再没有人如你般完美!
万玛啦,走好!
次仁罗布,藏族,西藏拉萨市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代表作有《杀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祭语风中》获中国小说协会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第三名。作品被翻译成了英语、法语、西班牙等多种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