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名字都是宠爱

 

        青海湖,被高原上的山峦高高捧举在手心里,好似捧举着一颗珍贵的珠宝。高原的双手向着蓝天,使得这颗珠宝投射出蓝天一样的深邃与清澈,让大地的一部分也变成了蓝天。有了自然的宠爱,青海湖显得无以伦比,有一种与世俱来的孤傲。她似乎是一个有洁癖的少女,在让自己纤尘不染的同时,也挑剔地对待着她周边的事物——在她的过往中,无数事物向她簇拥而来,但她却根据自己的喜好留下了她要留下的,让那些与她的洁癖个性不能融洽的事物,渐渐离开了她。她特地留下了草原,留下了草原的主人以及他们的牛羊、帐篷,包括他们的山川和河流,当然,还留下了他们的信仰。这些草原的主人,有藏族,有蒙古族,也有汉族和其他民族。

        草原,无边无际地延伸着她的草色,而草色随着季节或枯或荣——盛夏季节,草原是深浅不一的绿色,野花点缀其间,红黄蓝白,那都是从彩虹上采撷的颜色,因此也像是碎裂一地的彩虹,毫无秩序地散乱在绿草之中。隆冬季节,草原是一片苍茫的枯黄,但她使苍茫这两个字眼也显得肤浅,在风雪中,她让一种近似来自孤独者心灵深处的无处安放的情绪弥漫在大地之上,张扬着苦难,夸大着自然和人类所有的忧愁与无奈。草原上,盛夏短暂,隆冬慢长,但高原民族却贴服在这片草原上,爱着她的盛夏,也爱着她的隆冬。他们模仿着夏天的艳丽,让自己的服饰有着浓烈的色彩——鲜红阔达的绸缎腰带,花样繁复的皮袍边饰,即便是在皮靴上,也会让一朵草原上细碎的野花定格在上面,让短暂的夏天驻留在那里,也让这彩虹的碎片驻留在那里。他们也怀揣着冬天的苍茫,并用自己的体温和爱心让苍茫变得温暖,变成一种豁达和纯净,再从眼睛里,从嘴角的笑纹里流溢而出。即便是遇到一个陌生人,他们也会慷慨地把这来自内心,流露在眼睛和嘴角的微笑毫无保留地赐予。他们逐水草而居,放牧着牛羊,在跟随着牛羊行走在草原上的时候,在某个拐弯处,一成不变的草原上忽然会出现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那便是一座寺院,抑或说,是他们寄托精神的地方。

        在青海湖畔,有一片草原叫金银滩,有关这个美丽地名的来历,皆与这片草原上的一种神奇的自然现象有关——金银滩草原上生长着一种被当地牧民叫做鞭麻的灌木类植物,每每到了夏天,这种植物就会开出一种花,花有金黄和素白两种颜色,根据颜色的不同,人们把金黄色的花叫金露梅,把素白色的花叫银露梅。金银滩草原被一条小河一分为二,神奇的是,隔着这条小河,左岸的鞭麻树上盛开的是金露梅,而在右岸的鞭麻树上盛开的是银露梅,金银滩草原的名字由此而来。

        这片平均海拔3500米以上的草原和所有的草原一样,在季节枯荣的寒暑冷暖中轮回,这片草原上的牧人,也像所有的牧人一样,身穿着夏天的多彩艳丽,怀抱里焐热着冬日的苍茫无边。当他们跟随牛羊游走在草原,在一个山坳的拐弯处,也会欣然地遇见了自己的寺院——白佛寺。

        此刻是11月初,金银滩草原一片苍茫。清晨,阳光灿烂,清冽的寒风掩藏起了它平时的呼啸声,以一种让人察觉不到的清冽和酷冷袭扰着大地。我坐在车上,沿着青海湖环湖东路一路前行,把寒风关在了车门外。然而,从车窗里,我依然可以看到放牧的牧人,他们刚刚把牛羊赶出了畜圈,身穿着厚重的羊皮袍,跟随着牛羊,对寒风的冷冽却置若罔闻。我还看到了转湖的人们,他们背负着厚重的经卷,或匍匐在地上磕着等身长头,或匆匆地迈开步子行走着。每一个磕头者身后,都会有一个为他做后勤服务的人跟随着他们,人力车或者自行车上驮着他们的行李,一面经幡高高地插在车上,向着寒风展露炫耀着他们的无畏和决心。行走者或是一个团队,或是三三两两,其中带头的那个,手中也高举着一面经幡,他们同样以这种方式标明了他们的身份,也标明了他们此行必须要完成的一段旅程,这段旅程,属于行走的身体,也属于虔诚的内心。

        他们的步履,正在向着白佛寺迈进,这是他们此行的一个目标,到了这个目标,他们的脚下又会延展出向下一个目标前行的路程。

        而我也是要去白佛寺的,我的目的是寻访白佛寺寺管会主任——阿克加华嘉措。阿克,是藏语,在平时的语境里,是对叔伯的称谓,但在安多地区的藏传佛教语境里,也是对僧侣的尊称。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我走进阿克加华嘉措的僧舍。先是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围拢着一间两居室的僧舍,阿克加华嘉措从僧舍里迎了出来,招呼我走进了僧舍。僧舍大概只有20多平米,硕大的土炕占据了靠里一间房屋的一半,除了一张矮脚四方炕桌,一只火炉,僧舍里似乎没有其它陈设。而在土炕的一侧和小小的矮脚四方炕桌上,摆放着一册册的书籍,大多是藏文的,也有几册是汉文的。内容多与藏传佛教有关:《佛教大辞典》、《藏传佛教造像艺术》、多识仁波切所著的《爱心中爆发的智慧》等等。火炉里火烧得正旺,一股暖意立刻簇拥了我。阿克加华嘉措看上去清瘦、精干,身上的袈裟已经有些旧了。他的样子,几乎是对僧侣这一形象的刻意强调,把一个出家人该有的朴素、随意、清净、刻苦等等,都随着那一袭褐红色的僧衣,那么自然而然地裹拥在自己身上,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架在火炉上的茶壶此时恰到好处地沸腾开了,阿克加华嘉措便为我盛了一碗用茯砖茶熬出的清茶,端了我面前的方桌上。于是,我们聊了起来。我们聊起了白佛寺的历史,聊起了青海湖环湖地区的佛教信仰,对于这些过往,他都了熟于心。而他淡然诉说的口吻里,满含着对这座寺院的宠爱。

        白佛寺,在中国不止一座。比如,坐落在河北南和县的白佛寺。这座寺院始建于两晋时期,整座寺院“殿堂巍峨,宝刹庄严,住僧百指,化度一方”。有关寺名的来历,有记载说,古佛千光王静住如来,是观音菩萨的本尊,这位古佛,就是在这座寺院圆寂的。当千光王静住如来示现之时,“通体白色,细腻光泽,具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种种庄严,因尔,得名白佛寺。”

        在河北邢台市平乡县有一座古刹,也叫白佛寺,这座寺院,据说早先不叫白佛寺,而叫铸佛寺,皆因该寺艺僧之铸造技艺精湛,受到历代皇室及寺院赏识,曾为多朝皇宫及寺院铸造佛像,故名。后来,当地农人在该寺附近掘地耕田时,出土了一尊白玉石佛,自此便改名为白佛寺了。

        而这座属于高原,属于阿克加华嘉措的白佛寺,在美丽的青海湖北岸。

        这座寺院,在历史上曾有多个名字,如尕托寺、同宝寺、达如玉寺、永宁寺等。这些名字,有的是官方赐予的大名,而更多的,却是当地牧民出于对自己寺院的喜爱,而给它的昵称。就好似是牧人对宠爱的孩子取的乳名——牧人的孩子,出生后,总是要邀请当地的活佛喇嘛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但是在成长过程中,这个名字却会被一个简单的昵称所取代。很多人,小时候的乳名叫着叫着就忽略了自己曾经正式的名字,直至他上学后、工作后,依然叫着儿时的昵称,身份证上,也就正式写上了这个昵称。白佛寺,有着这么多的名字,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尕托寺中的尕托二字,是藏语府邸的意思,是因为这座寺院原本是察汗诺门汗(夏茸尕布)活佛驻锡的府邸,在地位上,尚不能称作寺院,或者正如前文一样,“尕托”是寺院的幼年,所以,牧民们便用这样的昵称,抑或是乳名,呼唤着自己的寺院,就像是孩子长大了,父母依然用他的乳名呼唤他,那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爱。

        同宝寺,是因为这座寺院坐落在同宝山下,这里是同宝山温暖的臂弯,四围的山峦挡住肆虐的山风,使得这里比起平缓的草原相对暖和,寺院就像是偎依在母亲的怀抱,斜依在山坡上,寂静安宁。走进寺院,这种寂静安宁的氛围也会立刻感染人们,让人们浮躁的心灵获得一种具有宗教感的神圣和惬意。把寺院安顿在这样一处所在,一定是因为对这片山水自然有着深深的理解,从内心深处对这座寺院充满了爱意。另外,同宝在藏语里是高大的意思,这个名字,也体现着这座寺院在当地牧人心中崇高的地位。

        达如玉寺,达如玉,是一个部落的名字,如今的行政地名中,被写成了达玉。这个部落原本驻牧于黄河南岸,后来因为一些繁杂的外因,集体搬迁到了青海湖北岸,寺院也跟着自己原本的供养部落,来到了这片草原,牧民们便把他们部落的名字给了寺院,这里包含着牧人对自己精神依托的一份希冀,但更多的,依然是对自己寺院的一份真爱。

        永宁寺,是官方赐封的寺名,有关这个寺名的来历,在有关藏文文献着有如下记载:袁世凯时期,白佛寺寺主,第七世察汗诺门汗拉茂夏茸尕布根敦丹增诺布贝桑布前往北京觐见袁世凯,做了皇帝的袁世凯赐给他“光大明智汗王”的封号,得到封号的寺主随之呈请将自己驻锡的府邸改为寺院,袁准奏,并赐寺名为“根都德微林”。而“永宁寺”显然是“根都德微林”的汉译。但这个名字,除了在历史记载中偶尔提及,当地牧人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就像牧人们忘记了自己的孩子曾经正式的名字,把一个更能够表达他们内心挚爱之情的名字给了他一样。或许是因为这个只做过几十天皇帝所赐的名字过于轻率,重名率太高——永宁寺,在中国佛教寺庙中是极为常见的一个名字,在江苏常州、盐城等地的永宁寺在国内有着极高的声誉,笃信佛教的牧人,依然以自己的热爱的方式呼唤着自己的寺院,而这个“官名”,只留在了历史的故纸堆里了。

        这座有着多个名字的寺院,如今所有人都叫白佛寺,与河北南和县白佛寺和邢台市白佛寺一样,这个名字有着一段深深的历史渊源,说起这段渊源,还要从这座寺院的第一任寺主说起。

        提起第一任寺主,又要提到白佛寺曾经的又一个名字——拉莫寺。

        拉莫,与西藏达孜县的一个小村落有关。这个小村落叫拉木,与拉莫是同一词汇,不同的汉语谐音。而白佛寺的第一任寺主就诞生在这个小村落,小村落傍依着一座叫拉木仁钦岗的山峰,因此,在许多历史记载中,说他诞生于拉木仁钦岗山下。如此,他创建的这座寺院,也就用自己出生地的村落的名字为佛号。有关这段历史,在藏族智者、高僧雍增•洛桑克珠嘉措——他是第八世察汗诺门汗(拉茂夏茸尕布)活佛的经师——所著的《历辈拉莫察罕诺门汗呼图克图传略》中有详细记载。据记载,第一世白佛寺活佛叫措尼嘉措,早年出家于西藏策赛寺,他与第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交好,藏历土虎年(1578年),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与蒙古族首领俺答汗会晤,俺答汗将一方刻有“达赖喇嘛瓦齐尔达喇”(意为遍主金刚持)的印章赐予索南嘉措,索南嘉措也向俺答汗赠与了“梵天法王”的尊号,“达赖喇嘛”这一佛号也从索南嘉措开始沿用。当时,驻牧于青海安多地区的土默特蒙古首领火落赤一再要求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留下来常驻,以便使他的属民得到藏传佛教的教化,索南嘉措则答应派一位深得佛果、佛学高深的大德前来。此后,索南嘉措便指派措尼嘉措到安多地区弘扬佛法,受到了土默特蒙古首领火落赤的看重和供养。期间,措尼嘉措身负三世达赖喇嘛的嘱托,为蒙古二十四旗担任上师,常驻于青海尖扎地区的阿哇寺,并在此地建成了一座账房寺,这座账房寺就是白佛寺的前身。

        据《历辈拉莫察汗诺门汗呼图克图传略》记载,由于措尼嘉措“用信仰的法宝将那些心志坚定和具有缘分的众生引向正道,因而获得了声誉,明皇帝封他为阿噶白色转世活佛,并赐予金印。”由于他对佛法及众生忠诚效力,获得了“察汗诺门汗即夏茸尕布”的称号——这是有关记载中首次出现关于这个名号来历的记载。

        从第一世活佛错尼嘉措开始,在历辈察汗诺门汗(拉茂夏茸尕布)活佛的名号前,有出现了两个字:拉茂,拉茂,其实和拉木、拉莫一样,是同一个藏语词汇不同的汉语谐音——拉茂察汗诺门汗,或者是拉茂夏茸尕布——在自己的佛号之前冠以自己故乡的名字,让那个遥远的思念,时刻出现在别人对自己的呼唤之中,是一个人对故乡的爱,也是对这个给自己赋予了圣神地位和使命的寺院的深爱吧。

        阿克加华嘉措要我续茶,我告诉他不要管我,我会自己添茶续水,不会客气。说着,我便自己拿起火炉上的茶壶,先是为他续了茶水,也把自己的茶碗添满了。他也默许了我的做法。我们的话题,也慢慢回到了白佛寺这个寺名上了。

        1609年,措尼嘉措圆寂,他在生前致力于藏传佛教在安多地区的宏传和藏蒙民族间的文化传播,赢得了崇高的地位,圆寂后,在青海贵德地区为其修筑了灵塔,并开始为其寻访转世灵童,并由第四世班禅洛桑却吉坚赞认定1910年出生的,蒙古土默特首领火落赤之子为转世灵童,佛名为洛哲嘉措。

        在洛哲嘉措时期,喀拉喀与卫拉特蒙古蒙古之间纷争不断,不时发生武力冲突。1636年,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命洛哲嘉前往调停,自此,洛哲嘉措周旋于针锋相对、拔剑弩张的对手之间,出面调停,说服斡旋,解除了卫拉特蒙古联军南下藏区的后顾之忧,让一种大爱氤氲在这片大地之上。为此,受到当时驻守西藏的固始汗的看重,授予他“察汗诺门罕”的名号,以示褒奖。固始汗还将洛哲嘉措奉为供施处,布施了大量的物品,并献出大批牧场和农田,使劳作于这些牧场和农田的牧人和农夫成为他的信徒和施主。

        ——这是有关文献中关于这个名号的另一种记载。

        “察汗诺门汗”是蒙古语,译成藏语便是“夏茸尕布”,而汉语的意思就是“白佛”,这便是上述文字里出现的寺主察汗诺门汗(夏茸尕布)这一名字的由来,也是这座寺院所以叫做“白佛寺”的原因。之所以授予这个尊贵的名号,是因为这一活佛转世系统从第一世开始,便致力于弘扬善法,慈悲度人,他们博爱的胸怀圣洁无瑕,宛似纯净的白色。

        他们的慈爱,使这座寺院笼罩在一片圣洁的霞光之中,而做为这座寺院的供养者——那些虔诚的农夫和牧人,则把这世间最多的宠爱以各种昵称的方式,奉还给了给了他们精神依托的这座寺院。

 

 

慈悲编织的圣洁花环

 

        拉茂夏茸尕布活佛系统依照世袭传承的追认法计算,已转世16辈,从第一世活佛措尼嘉措计算,则已宏传9辈,而每一辈的活佛,都以他们的才华、善举留下了一段段口口相传的故事。

        阿克加华嘉措为我说起了第一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措尼嘉措的故事——他说,有一个故事,一直流传在金银滩草原,这个故事,其实是对措尼嘉措为何要来安多青海的历史记忆:很久很久以前,青海地区发生瘟疫,造成人畜大量死亡。蒙古族土默特火落赤便邀请西藏的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前来青海诵经消灾。

        三世达赖喇嘛到了青海,来到了黄河岸边,火落赤为了试探达赖喇嘛的法术,便故意没有给达赖一行提供渡船,三世达赖喇嘛看出了火落赤的用意,便施展法术,用双手把奔流的黄河劈成两半,开出了一条道,达赖喇嘛一行便从他劈开的道路走了过去。火落赤见状,对三世达赖顿生敬佩之情。达赖喇嘛一行通过诵经祈福,消除了这一地区的瘟疫,便准备打道回府,火落赤却要执意留下三世达赖喇嘛一行,并希望能够拜三世达赖为师,达赖喇嘛便说,西藏有位高僧叫措尼嘉措,他为人正直,佛学渊博,完全可以代替我传教弘法。火落赤听从了三世达赖的意见,邀请措尼嘉措来到了安多,措尼嘉措果然不同凡响,他在青海悉心传教,广播法雨,建造寺庙,得到了青海藏族、蒙古族的爱戴。

        阿克加华嘉措讲故事时还对我说,措尼嘉措活佛,道法高深,还是在西藏时候,就展示过用少许大米煮出一大锅米饭,供几千僧侣同时吃斋的奇迹,所以才有了“措尼嘉措”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福德之海”。

        在阿克加华嘉措的叙述中,第二世拉茂夏茸尕布洛哲嘉措总是行走在前往调解争分的路上,他身穿褐红色袈裟的身影闪现在安多大地的山野、丛林、田地之间。在阳光和风雨中,他身上的袈裟像是一团红色的火焰时隐时现。他的出现,可以让兵戎相见的敌对双方勒马止步,放下高扬在手中的刀枪。让刀光剑影的纷乱立时黯淡下来——他奉五世达赖喇嘛洛桑嘉措之命,成功调解了喀尔喀蒙古与卫拉特蒙古之前的纠纷,随后,他又成功化解了青海化隆一带的巴燕与卡力岗部落之间、果哇诺门汗属民与察汗诺门汗属民之间的一系列矛盾,放这里的牧人和农夫安心于草原与农田之上,安心于游牧与耕种的忙碌之中,而不再卷入打斗与争分之中,受到战乱之苦。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阿克嘉华嘉措僧舍里的光线慢慢暗淡下来,但我们之间的畅谈还没有结束。阿克加华嘉措不时地翻开一些书籍,将书中一些细碎的情节拿给我看。原本,阿克加华嘉措今天要到一家牧民家去做法事,牧民家专门从海晏县城租雇了出租汽车在他的门外等他,不时有一个小万德(沙弥)推开他的屋门来催促他,我们之间的谈话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向他告辞,临走前,他把他自己撰写的一份有关青海湖祭湖仪式的藏文资料提供给了我。他还提示我到了海晏县城后,应该到哪些单位、找哪些人,能够掌握更多的资料。正是由于他的提示,我的资料搜集工作顺利了许多。从这日渐多起来的资料里,我也慢慢掌握了一些有关历辈拉茂夏茸尕布的资料。这些资料,虽然显得零碎,但依然可以梳理出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通过资料,我对拉茂夏茸尕布这个活佛转世系统——从第一世拉茂夏茸尕布措尼嘉措到第八世拉茂夏茸尕布洛桑隆仁丹巴嘉措期间的历史过往,以及历辈拉茂夏茸尕布管辖的寺院及其供养部落等都有了一定的了解,从中看到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阔步行走所留下的足迹。

        有关第三世拉茂夏茸尕布阿旺洛桑丹贝坚赞的记载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结合我所能查阅到的其它资料,我发现第三世夏茸尕布与达赖喇嘛之间的交际,从第五世洛桑嘉措、第六世仓央嘉措、第七世格桑嘉措,这三辈西藏最高政教领袖都曾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因而,他也成为了那个时代西藏历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的重要参与者之一,他高大的身影,显影在历史的那些瞬间,历史的风云翻卷着他红色袈裟的宽大衣袂。

        第三世拉茂夏茸尕布阿旺洛桑丹贝坚赞诞生于今青海贵德县的阿尼申宝拉神山下,1661年,由五世达赖喇嘛认定为前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的转世灵童。他12岁时,跟随自己的经师前往拉萨求学,五世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为他授了沙弥戒。其间他曾返回故乡,20岁时,当他再度回到拉萨时,五世达赖喇嘛又为他授了近圆戒。此次他从西藏学成归来,听从五世达赖喇嘛的叮嘱,在修习佛法、继续精进的基础上,广建佛寺,在青海尖扎地区创立了拉茂德钦寺,清康熙皇上还为该寺赐名为“格措林寺”,意即“善汇寺”。

        他在弘扬佛教、广播法雨之善业上率建功德,愈发得到五世达赖洛桑嘉措——这位在达赖喇嘛系统中有着极高的政治宗教地位和声望的领袖人物的看重,他们之间原本就是亲密无间的师徒关系,而如今这种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精进,五世达赖喇嘛对他的看重和栽培,使得他让这个活佛转世系统声名日隆,成为青海地区身世显赫、影响巨大的藏传佛教政教领袖。

        从在眼前堆积如山的故纸资料里,我又发现了一条显见的历史资料:第三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曾为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超度!此前的历史资料,只记载了三世拉茂夏茸尕布曾前往拉萨看望坐床不久的仓央嘉措——1699年,三世拉茂夏茸尕布第三次进藏,拜见了少年仓央嘉措和莅临拉萨的五世班禅。然而,这一新的资料引领我走入了更多的资料,但它就像是一条刚刚从雪山上融化的雪水形成的溪流,只在大地上留下了一个浅显的蜿蜒,复而又渗入了砂砾之中,不见了身影。资料就此没有了下文。这也像极了仓央嘉措他自己的生命旅程:从故乡的山野间出发,宛若溪流般自由、随意,伴随着水流的不断壮大,也曾遭遇了怪石的阻隔、山岩的拦截,面对种种,它时而张狂任性,让怪石不得不让路,时而也委曲求全,在山岩下不得不避绕逆流。它也曾与岸畔的一朵娇艳的鲜花嬉戏,把叮咚的水声和飞溅的浪花留在自己流经的地方。它也曾让自己汇入一条泥沙俱下、浑浊不堪的巨流之中,从此找不到自己,失去了自我,而最终它却消隐在了大地之上,只把一些绮丽的传奇留在绝美的诗歌和民间的谣曲里——仓央嘉措就像是一叶孤草,被卷入了政治漩涡,几番飘摇,极度挣扎,最终却被押解进京,到中原皇帝那里去“验明正身”。当押送他的人们到了青海湖畔,那一段绮丽的传奇便开始了,他“远遁”了,就像是有意要与对他不公的现实与历史开一个玩笑,他成功地玩了一次失踪。

        我特地查询了仓央嘉措被押解进京途中,途经青海湖时的具体时间。据记载,那是1706年,而在阿旺洛珠达杰所著的《仓央嘉措秘传》中,仓央嘉措一行走出西藏,进入青海的时间是藏历火猪年,也即1707年。此时,三世拉茂夏茸尕布当是四十六七岁的样子。据历史资料,就在这前一年,也就是1705年,三世拉茂夏茸尕布奉旨进京朝觐,清朝康熙皇帝授予他“察汗诺门汗”名号,并封为扎萨克大喇嘛,赐金印和诏书——这是有关资料中第三次出现有关赐封这一名号的记载。

        这种可以用白色去形容的大爱和博爱,在得到来自民间的广泛赞誉和呼应的同时,也理当会得到来自上层的认可,或许这也是在历史记载中不断出现上层向这位高僧赐封这一名号的原因之一吧。我不是历史学者,或许也无需去追究这其间的孰对孰错,我只是用我感性的目光,从这些记载里看到了一种感动和被感动。

        有关青海湖与仓央嘉措之间的这段渊源,话题似乎不得不就此终止。然而来自民间的记忆,似乎超越了时间,历史上的那一个瞬间,在民间的咏唱中却被无限地拉长。或许,就是青海湖,就是这片深邃的湖水,用折射在湖面上的阳光,把仓央嘉措的身影定格在了翻卷的波涛与浪花之上,也定格在了民间的心坎上,让他的消隐反而成为了一段永不消失的存在。蒙古族学士阿旺伦珠达杰——依据记载,他也是由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亲自认定的摄政王第斯•桑结嘉措的转世——所著的《仓央嘉措秘传》中,这样记载了这个瞬间:……刹那间,如天摇地动一般,狂飙骤起,一时间昏昏然方位不辩,有关这个瞬间。然而,见风暴中有火光闪烁,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位牧人打扮的妇人在前面行走,我(仓央嘉措)尾随而去,直到黎明时分,那妇人悄然隐去,风暴也停息下来,茫茫大地,只剩下了无垠的黄沙尘烟。

        书中的记载到此戛然而止,没再细述风暴停息之后,紧接着发生了什么,笔锋一转,疲惫不堪的仓央嘉措就已经走在次日清晨的路上了。而民间的传说中,却对这一记载进行了进一步的补充说明:那牧人打扮的妇人,其实是班丹拉姆女神的化身,她心生慈悲,用神奇的幻术将磨难中的仓央嘉措解救出来,帮助他远遁,离开了那个给他带来无限痛苦的那个纷乱俗世,从此踏上一条新的人生旅程。而那片无垠的黄沙,便是今日沙岛中的金沙湾,狂风刚刚止息,金沙湾的尘烟依然迷蒙。

        当故纸堆中的资料再一次显现出新的内容时,已经是第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的时代了——格桑嘉措被认定为前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并举行隆重的坐床仪式,为他剪发的便是第三世拉毛夏茸尕布。此后,他再一次进藏,这一次,已经执掌着西藏政教大权的七世达赖喇嘛隆重地接待了他,并给他赐封了一个新的名号:阿齐图诺门汗,使得这一活佛系统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提升,他的政教权势也得到了进一步稳固。同时,他所管辖的土地和属民,也依照蒙古在部落管理上实行的盟旗制度编为一旗,就叫察汗诺门汗旗。

        1728年,享年69岁的第三世拉茂夏茸尕布阿旺洛桑丹贝坚赞圆寂,七世达赖喇嘛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超度法事。自此这位大德高僧又把他与先后三世达赖喇嘛结成的友情和大爱以转世的方式传承了下去,当他的转世灵童——第四世拉茂夏茸尕布洛桑土登格勒坚赞被认定,经过坐床开始继续前辈的辉煌历程之时,他的经师之一,便是第七世达赖喇嘛。而当七世达赖喇嘛圆寂,他的转世灵童——第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嘉措坐床之时,四世拉茂夏茸尕布又为他做了托钵师。

        历辈拉茂夏茸尕布活佛,除了与西藏政教最高领袖有着这般亲密无限的特殊关系,在有关的记载中,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不断奔走于各种冲突与争分之中——他们秉承着佛教所要抵达的终极目标——离苦得乐,把化解人际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获得安乐祥和的生活,当成了自己做为一位高僧大德所必须要面对的份内事情,于是,在历史的画布上,留下了每一世拉茂夏茸尕布穿梭在人群之中,人群相互对立,或虎视眈眈,或大打出手,拉茂夏茸尕布走向人群,人群便安静下来,将干戈化为玉帛——四世拉茂夏茸尕布洛桑土登格勒坚赞成功化解了曲培札萨克旗的内讧,头人曲培临终时把他的属民直接交给了四世拉茂夏茸阿布。到了第五世拉茂夏茸阿布潘德旺秀克尊嘉措时代,驻牧在黄河上游南北各部落之前为了争夺游牧草场而争斗不息,五世拉茂夏茸尕布与一些高僧大德联手,四处游说、劝解,最终消除了各种争分,使当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安宁。

        第六世拉茂夏茸尕布,苦学佛法,潜心修习,功德高尚。与此同时,化解社会纷争、消除人际矛盾依然是需要他时时操劳的重大事情之一。当时,驻扎黄河岸畔的霍尔黑账部落不断侵扰和抢劫察汗诺门汗旗所辖的达如玉部落,引发部落间的不断冲突,六世拉茂夏茸尕布奔忙于时刻剑拔弩张、不时刀戈相见的矛盾双方之间,虽然卓有成效,但一直不能使双方彻底和解,就像是莽林中的野火,一阵透雨之后,明火熄灭,貌似安然无恙,但随着雨过天晴,风吹草动,再次死灰复燃。为了顾全大局,六世拉茂夏茸尕布决定以退为首,迁移达如玉部落和当时尚为察汗诺门汗府邸的白佛寺,于是,经过多次商议,大约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达如玉部落和察汗诺门汗府邸从黄河南岸举家迁移,逐渐迁移到了青海湖北岸。从此,在这片丰美的牧场上,在这片“三面环山,南望西海”的风水宝地上,便有了这座白佛寺。最初的白佛寺,还是一座账房寺。然而,便是这座账房寺,却拥有着一件令整个藏地的所有格鲁派寺院都羡慕垂涎的法宝,那便是一幅连宗喀巴大师自己都承认酷似他的宗喀巴大师佛像。

        直至第七世拉茂夏茸尕布根敦丹增诺布时期,在当时的达如玉部落头人和广大信众的支持下,白佛寺由账房寺开始兴建——据说,这也正是出于对那幅佛像进行保护的考虑而兴建的。据年治海、白更登主编的《青海藏传佛教寺院明鉴》记载,白佛寺于1916年始建,历时4年竣工,建成大、小经堂等建筑。白佛寺从府邸升格为寺院,也是在七世拉茂夏茸尕布时期完成的。七世拉茂夏茸尕布还通过陕甘总督、西宁办事大臣等,以行政手段解决了他所管辖区域的民族、领地冲突。自此,广大属民和信徒众星捧月般围绕着白佛寺,安乐祥和地享受着生活的宁静、精神的富足。

        藏历十六饶炯火兔年,亦即1927年,七世拉茂夏茸尕布圆寂。寺院和广大信众一时陷入了无限的悲痛之中,他们潜心祈祷灵童早日转世,各种禳灾祈福活动在寺院和民间广泛举行,诵经声汇合成悲戚而又雄浑的合唱,响彻在天地之间,他们希冀着天长日久的纷乱之后,获得的那份生活的宁静和精神的富足能够长久驻留。

        他们的虔诚打动了上天,一年之后的藏历土龙年,七世拉茂夏茸尕布的转世灵童降生,不仅如此,他的降生地,竟是他们自己的故乡部落!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好事啊!

        是的,当我从故纸堆中翻捡出这样的资料,我也替那些历经磨难、背井离乡,移牧到青海湖北岸的前人感到高兴,温润的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

 

 

湖畔盛开的皎洁白莲

 

        第八世拉茂夏茸尕布洛桑隆仁丹巴嘉措,生活于当世,于1991年示寂离世,加上他曾出世入仕,官至自治州州长、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有关他历史过往的文字记录便很多,不像他的历辈前世,只在故纸中留下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背影和一些碎片状的民间记忆和传奇故事。目前能够查阅的资料,就有他在各种场合的讲话、发言,有周边亲友、同事的回忆录、新闻媒体的各种报道等。这其中也不乏丰富而细致、甚至具有一定文学性的书写。

        青海贵南地区塔秀寺的一位僧侣,曾写过《第八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前半生传记》一文,文章以编年体形式详细写下了他从出生到他二十八岁期间来往于政教两届的繁缛文字,细致到每年年节时分他与各界人士的相互拜访、经历的各种修习、授记和灌顶、甚至他研读过的每一部经卷书籍的书名、目录等。

        据该文记载,第八世夏茸尕布生于藏历第十六饶炯土龙年四月十三日(公元1928年5月31日),佛父名为革强龙珠、佛母为华吉卓玛,活佛的俗名系佛海寺活佛阿旺丹贝尼玛所赐,叫桑杰结布。

        这位名为桑杰结布的男童被选为第八世夏茸尕布活佛灵童,还是由远在西藏拉萨的第十三世达赖喇嘛图登嘉措所钦定的:第七世夏茸尕布活佛圆寂后,承担遴选活佛转世灵童事宜的专门人员前往拉萨,将经过严格仪轨,初选出来的,多位符合转世灵童条件的男童名单呈交于十三世达赖喇嘛,这其中就有男童桑杰结布。藏历铁羊年,当时桑杰结布将满三岁,灵童寻访小组收到了十三世达赖喇嘛发来的密函,于是,在当年的藏历四月十五日,在无数僧俗信众的见证下,这封密函在尖扎德庆寺的不动金刚佛像前郑重打开,“只见灵童父母及灵童的名字赫然在目,从而确立第七世夏茸尕布根敦丹增诺布的转世灵童。

        该文详细记载了男童桑杰结布被确定为七世夏茸尕布活佛转世灵童后举行的盛大隆重的灵童坐床仪式。这一记载,当是有关活佛转世灵童坐床仪轨的典型案例,对研究藏传佛教活佛转世现象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

        活佛坐床仪式,依照时间次序,可为迎迓仪式、坐床仪式、供奉仪式、迎送仪式等。在这篇文字里,对上述仪式都有详尽记载:

        藏历水鸡年(1933年)五月,灵童的80名随从人员以及庞大的步行者和勤杂人员组成的送行队伍,依照旧时汉藏统行的仪仗模式,在13匹良马、13面旗子及华盖等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向德庆寺进发,途中受到众多寺院、沿途村庄僧俗信众的热烈欢迎。在尖扎滩,得到古雷寺、杰当寺等众多僧众的热烈迎接,昂拉地区诺日瓦、拉斯乎等村落的广大信众自发组成迎接队伍,高举宝伞、宝幢、吹奏海螺、唢呐,隆重迎接活佛光临。这是有关迎迓仪式的描写。

        有关坐床仪式,这篇文字则以简约的文字对当时的场面进行了描述:灵童在上百名具戒僧侣和无数信众的前呼后拥下,缓缓步入德庆寺大殿的殊胜庄严圣宫中,登上了由无数先师加持过的法座,拉开了坐床典礼的序幕。

        通晓佛理的高僧们即席展开法论和功业辩论,乐者则以歌舞、云锣、大鼓、洞箫、唢呐等乐器示现如云的供养,活佛府邸和寺院总府各自设宴,呈现丰厚的礼品。

        有关供奉仪式的文字也很精短,从文字上看,坐床仪式结束后,灵童从德庆寺被迎请到了古雷寺:连日来,在古雷寺这所政教活动极为活跃的活佛行院大厅里,灵童及众随从在百余名僧众的隆重迎接下,登上了高高的寺主宝座,寺院和行院为灵童举行长寿祈愿仪式,并供奉了曼扎、佛像、佛塔以及僧袍、用具等大量物品。

        这一供奉盛典结束,便是迎送仪式。该书是这样描述这一仪式的:盛典结束后,活佛及众随从返回家乡,抵达达玉时,新旧寺和达参七部落的头人和信众在沿途设宴盛情迎送,直至迎至家寺,得到信众的财物供养,自此,活佛便驻锡于家乡小院之中。

        依照活佛转世旧规,灵童诞生的人家,将获得贵族待遇和身份,关于此,在该书中是这样描述的:此前灵童的家境比较贫寒,因此,达玉部落,尤其是赛贡措森部落的信众向活佛家供奉了牲畜、茶叶、布匹以及银两等,官方亦发文免除了其家的乌拉差役。

        一名出生在山野的孩童,被遴选为活佛转世的灵童,期间便是要经过破茧成蝶一般的一次蜕变,才可以担当起前世活佛的转世灵童,继而去行使前世活佛的政教事物。这个蜕变过程,也是一次严苛、繁杂、细致的学习过程。

        这篇文字,以例行的记录,塑造了一个勤学、认真的大德形象——除了诸多经师的传授,八世拉茂夏茸尕布总是主动要求学习,这样的记录,在这篇文字里比比皆是。

        我曾依据这篇文字的记载做过粗略统计,至二十八岁时,夏茸尕布这位勤学的活佛拜随的经师就有格西喜绕嘉措、鲁本拉然巴阿旺楚成、格西多杰确扎、华热格西洛桑热巴、塔秀活佛、香萨多杰羌、夏玛尔班智达、达果•久美陈列嘉措仁波切等多位,接受的各种灌顶、授记、各种佛教仪轨、研习的各种佛教经卷等达三百余种。期间还接受了剃度出家、受沙弥戒等各种仪轨,自此,灵童便要坚守清规戒律,在青灯黄卷的陪伴下,通过对佛法的不断精进,慢慢成为众僧之楷模,信众的引路人。

        这篇文字注重对夏茸尕布活佛修习佛法及参与佛事活动的记载,而对佛法佛事之外的事例少有提及,但还是郑重记载了两件事:一、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夏茸尕布活佛专程前往西宁,向青海省人民军政委员会献旗致敬,庆贺人民政府成立。那一年是新中国成立的1949年,藏历土牛年,夏茸尕布活佛时年22岁。二、1952年,省委省政府委任夏茸尕布为青海省代表和特使,护送班禅返藏。根据这篇文字记载,班禅一行是于当年“藏历十一月十六日正式赴藏”,次年的藏历三月初三抵达拉萨。

        夏茸尕布活佛抵达拉萨后,带领随从拜谒了西藏的各大寺院,特别拜谒了拉茂香曲寺——这座地处拉萨周边,在众多的寺院中并不起眼的寺院,是一世夏茸尕布活佛措尼嘉措最早修佛习法的寺院,并在大昭寺、哲蚌寺和色拉寺做了丰厚的供养布施,为“顺利进入教场和辩经院开启了方便之门”,夏茸尕布,这位勤于修习佛法的活佛,还产生了继续留在西藏学经礼佛的愿望。这篇文字详细记载了这一情节——

        他对他的近侍恩师提出要留在拉萨这件事,并说:“身边留侍僧一二,其余人等尽可返乡。”

        然而,此刻,来自家乡的僧俗信众却盼望着他早日返乡,甚至专门选派信使来到西藏,劝说他早日登上返程,并留下话说:“如果您不回去,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那我们只能认为您已经抛弃了大家!”在这样一种前提下,当他的恩师听到他要留下的想法,便动情地劝说道:“活佛啊,来这儿请您的人都像孩子一样,眼泪汪汪地期待得到您的护佑。我从您5岁时起就鞍前马后服侍您,不管好坏与否,请您看在这份情面上,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啊!”

        一直执意要留在西藏修习佛法的夏茸尕布活佛这才说道:“好吧,阿克啦,您不仅是我的启蒙恩师,亦是我礼仪法行的上师,如若我连您的言语都敢违抗,不啻我毁了我今生来世的一切妙汇!我遵命便是!”

        如此,夏茸尕布活佛告别西藏,回到了安多故乡。那时,已经到了1953年的年末。

        这篇文字,记录了夏茸尕布活佛28岁之前的过往形影。夏茸尕布活佛28岁时,已经到了1955年,这戛然而止的文字。此时的夏茸尕布,已经出世入仕,成为新中国政府的一名官员,他不得不结束那种沉湎于佛经的研读之中,一心修习佛法的僧侣生涯,脱去了从未离身的袈裟,进入了世俗世界,却预示了夏茸尕布活佛更加辉煌的人生篇章的开始。那时候,刚刚解放的海晏草原百废待兴,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多年前,我与德布•陈列奥赛相识,他将他所著的《夏茸尕布传》赐赠与我。在这部洋洋30余万言的著作中,作者陈列奥赛详细描述了新中国成立以后,夏茸尕布奔忙于建设祖国、建设家乡的一些过往。

        就在新中国成立,青海各地就将解放的那一年,夏茸尕布活佛出任塔尔寺法台。那时候,掌管青海的马步芳余部节节败退,主力已基本摧毁,社会动荡不安,塔尔寺,这座在青海首屈一指的古刹,也面临着香火萧条的局面,为了让塔尔寺香火不断,时任塔尔寺法台的德才活佛主动让位,让夏茸尕布这位佛学造诣深厚、社会地位显赫的活佛来主持塔尔寺各项事务。同年11月,夏茸尕布正式担任塔尔寺法台一职。这一职务的担任,对夏茸尕布活佛来说,在充分显示了他的领导、指挥才干的同时,也恰似是他将来从事政务领导的一次演练,让他有了一次在更高更大的层面上,处理各种错综复杂的事物,面对各色面目不一的人物的机遇,为他将来做为政府官员,行走官场,处世处事打了基础。

        夏茸尕布在塔尔寺法台任上处理的第一件事,当属对我省尖扎等地种植罂粟这一有着历史传统的事件的处理。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对种植罂粟的行为就进行了严厉打击。为了说服青海尖扎等农业地区放弃种植罂粟,夏茸尕布通过在寺院法会的演说、专门召开禁烟大会上的讲话、走乡串户敦敦利导群众等措施,利用自己的活佛身份,让当地百姓改变了传统,放弃了罂粟的种植。

        在青海解放的历史上,曾有过这样一段往事常被人们提及。在青海尖扎地区,有一位千户叫项谦,他居住在一个叫昂拉的地方,这个地方四面环山,黄河成为难以逾越的天险。在解放尖扎的时候,他受当时马步芳残余的蛊惑,固守一方,发动武装叛乱、使当地社会动荡不安。夏茸尕部活佛不顾个人安危,先后两次前往前往千户府规劝说服项谦千户,让他顺应潮流,做出明智选择,为尖扎的解放起到了巨大作用。

        第八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与他的历代前辈一样,把化解群众间的矛盾作为己任,让他们心向佛教所倡导的和谐宁静。在有关史料中,这方面的记载随处可见。据《夏茸尕布传》记载,单单在解放以后,夏茸尕布出面调停的各种草山纠纷就有十余起。夏茸尕布自己也曾说:“我从1950年参加革命以来,除了文革的十年浩劫,没有一年不为草山纠纷的事而屡屡奔忙。”据该书记载,1953年5月,夏茸尕布活佛配合青海省委省政府先后两次调解黄南尖扎县与海南贵德县之间为草山而引发的流血冲突事件;1980年,还与十世班禅大师一起协调解决持续了20余年的海北刚察县与海西天峻县之前的草山纠纷问题;1982年7月、1983年9月,受班禅大师和青海省政府委托,成功解决了青海黄南与甘肃甘南之间的草山纠纷;1985年5月,解决了海南同德的河北草原与果洛玛沁的军功草原之间发生的草山纠纷,童年7月,成功解决了贵南与同德两县之间发生的草山纠纷流血冲突。

        除此之外,夏茸尕布做为新中国政府的一员领导,参与了许许多多的事物:筹建海北州及其辖下各县政府、农牧民合作社的成立、宗教改革、民族语言文字的使用、地方民族区域自治法的制定、民族教育的改革等等。在青海各州县的民族师范学校中,他所在的海北州最早成立了民族师范学校,他自己亲任名誉校长。这所学校为牧区基层培养了一大批师资力量。

        在夏茸尕布活佛从政的历史中,诸如上述这样,走进群众当中,以自己的活佛身份和影响力,让群众顾全大局,放弃仇视,走向和解的事例多而又多。在这些事例中,有一件事情他总是闭口不提,但这件事情却写入了共和国的历史。

        那是1958年。

        这个年份,因为新中国诞生后出现的一次波及全国的生活困难,而被历史铭记,被饥饿的人们铭记。而对海晏草原来说,除了饥饿的记忆,有一件更须铭记的历史事件也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在这里发生了——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一件关乎共和国未来命运、有着史诗意义的事件,选择了这片草原。

        事件是从一次大搬迁开始的。

        这片草原属于达玉部落,涉及搬迁的牧民也是以达玉部落为主,当他们得知自己要舍弃自己的家园,而要搬迁的别处去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搬迁。

        即便已经是身居刚刚成立的海北藏族自治州州长的夏茸尕布活佛,其实也并不是很清楚这次大搬迁背后的秘密,然而历史记住了这位活佛,这位新中国的政府官员,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劝说那些曾经是自己属民和信众的牧民们,离开自己的故土草原,把自己世代的家园留给国家,而他劝说的理由也只有一个: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那时已是秋天,盛夏时节碧绿的草原刚刚换上了金黄的衣衫,而这片叫金银滩的草原,也刚好迎来了金露梅和银露梅盛开的季节。因为国家建设的需要,世居这片草原上的1700多户牧民需要搬迁的消息已经开始在草原上疯传。

        开始时,牧民们并不相信,可是有一天,他们在草原上见到了刚刚上任不久的夏茸尕布州长。夏茸尕布州长是前来做解释和劝说工作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当夏茸尕布说出这句话,牧民们压住了心里所有的不愿意,听从了活佛的话,做好了背井离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的所有准备。据说,当牧民们接到搬迁通知时,许多人家还来不及熄灭灶火,搬运家当,许多人家的看家藏獒还拴在羊圈门口,有些人家灶台上的手抓羊肉还没有从锅里捞出来……

        那么,这些牧民为什么要搬迁呢?这个高于一切的国家利益,到底是什么呢?

        曾任海北州政协副主席的才福旦先生,是夏茸尕布活佛的外甥,那次搬迁事件,是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发生的,他说,回想起那次搬迁,最难忘的是他的舅舅夏茸尕布活佛在各种大会小会上的解释和劝说,最难忘的是他的舅舅走帐串户,到一户户牧民人家去做工作。最难忘的是,他的活佛舅舅的母亲率先垂范,以身作则,第一个拆卸了自家的帐篷,在萧瑟的秋风里踏上搬迁之路。

        才福旦先生也曾记得,他曾向自己的活佛舅舅多次问过为什么要搬迁的问题,但舅舅总是避而不谈。

        在他们远走他乡,并在那里居住下来后的许多年以后,他们这才知道他们背井离乡的真正原因:1958年,中国的核武器研制事业在金银滩草原拉开序幕,核武器研究基地在这片没有了牧人的草原上建成。自从牧民离开后,这片草原改名叫221厂或者青海矿业,而当牧民们知道他们曾经的家园,就是中国的核武器基地的时候,这片原野上的各种建筑已经废弃,那些隐姓埋名来到这里的中国核武器的研制者也已经撤离。时间也已经过去30年,在这之前,牧民们从来没有把他们的离开与收音机里曾经传来、报纸上曾经刊登过的有关“蘑菇云”的消息联系在一起。

        而夏茸尕布这个名字,也就这样与共和国的核武器研制事业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回望八世夏茸尕布活佛走过的一生,一路的辉煌宛似闪耀的星辰,照耀着他一生的每一个阶段:从孩童到少年,一盏青灯的微光勾勒出他潜心学习,埋头佛卷的身影,直至20岁时,他已经博览群书,成为一代学儒。他曾走下活佛的神坛,倡议在他曾经修习佛法的德庆寺举行一次立宗辩经会,向寺院里的那些古贤学究发起挑战。《夏茸尕布传》是这样记录那次辩经盛况的:八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置身于贤达荟萃、群雄云集之中,开始接受包罗万象、疑难纵横的各种提问,经过数天的辩论交锋,他不负众望,以他少年而博学的才华,智取众多挑战者,使对方心悦诚服,俯首感叹。

        他曾受到毛泽东的接见,他的工作曾得到周恩来的赞许和鼓励,他与曾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十世班禅大师结下不解之缘,交往一生——早在九世班禅时期,他就曾拜九世班禅为师,求习佛法。十世班禅进藏时,他按照中央政府指示,率团护送班禅大师。这次护送,让他目睹了达赖喇嘛与班禅大师在布达拉宫日光殿的会晤,这次会晤具有着划时代意义,结束了达赖班禅这两位藏传佛教的领袖人物长达29年的阻隔与不和。“文革”爆发后,夏茸尕布被蒙冤革职,1977年,他得以平反,次年便前往北京去看望班禅大师。1980年,班禅大师来青海考察工作,夏茸尕布活佛一直陪伴在左右。也就是在这次视察中,班禅大师和夏茸尕布活佛都感觉到刚刚恢复开放的寺院律学不兴,寺院的修学习规趋于衰败,于是他们商定通过自己的力量正兴佛学,为此,班禅大师决定在北京创建中国藏语高级佛学院,夏茸尕布活佛则于1982年在塔尔寺创立了青海藏语佛学院,他亲自担任院长一职。1988年,十世班禅大师赴西藏扎什伦布寺参加五世至九世班禅灵体开光大典,夏茸尕布活佛陪同前往,次年元月,夏茸尕布活佛返回青海,十世班禅大师却在西藏圆寂,夏茸尕布活佛陷入极度的悲痛之中,他赴塔尔寺为班禅大师祈祷超度,不久,又专门为在塔尔寺的五世至九世班禅大师纪念塔举行装藏仪式。

        1991年5月30日,八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圆寂。至此,这位行走在政教两界,在青海河西藏有着极大声誉和影响力的活佛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用自己的坚韧、执着、慈悲的明灯照亮了自己辉煌的一生。

        1998年,第八世夏茸尕布活佛转世灵童认定,并在塔尔寺举行坐床仪式。报经青海省人民政府批准,按照宗教仪轨和历史惯例寻访认定,黄南藏族自治州泽库县王加乡东却村6岁的藏族男童央杰本继位为第九世夏茸尕布活佛。如今九世夏茸尕布已是一位24岁的英俊青年,他沉湎于佛学的修习,极少外出。甚至在一些重大的佛教活动中,也极少见到他的身影——在佛学的精进上他完全传承了他的前世的衣钵,一位博学、宽仁、平和的活佛正在成长。

        那一天,当我告别阿克加华嘉措,走出白佛寺时,看到几个牧人装束的朝圣者正在寺院大经堂外的佛塔前叩首祭拜,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部用黄绫包裹着的经卷,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去转湖的——是的,他们选择了从白佛寺出发,开始自己的转湖之旅。

 

原刊于《贡嘎山》2018年3期

 

        龙仁青,小说家、翻译家。1967年出生于青海湖畔。青海省作协副主席、青海省《格萨尔》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青海省民族文学翻译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创作出版有“龙仁青藏地文典”(三卷本)、小说集《光荣的草原》《锅庄》等;翻译出版有《当代藏族母语作家代表作选译》《端智嘉经典小说选译》《仓央嘉措诗歌集》《居•格桑的诗》及《格萨尔》史诗部本《敦氏预言授记》《百热山羊宗》等,约300万字。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青海湖》文学奖、《红豆》文学奖等,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