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拥挤、喧哗、嘈杂都市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忆起曾留下我青春韶华的西藏。那一片辽阔,那一片片眩目的凄清,沉郁的平静,从遥而又遥的远处飘然而至,簇拥着我,挥之不去。
记得见第一面的拉萨已是满眼浓浓的秋色了,一切都显得古老而苍凉。天空又高又蓝,脚下的黄沙一直铺到天边,偶尔有一排树站在旷远的地方,在蓝天底下,显得十分渺小羸弱,灼热的阳光把它们照成朦胧的淡黄色,像一个忧伤的梦境。我不知道这个忧伤的梦境是我20岁时眼中的西藏呢,还是我此刻回忆中的西藏?
我常常独自一人到拉萨河边散步。枯草在脚下悲伤地嚓嚓响,河上都积着冰,只在河心,能透过薄冰隐隐地看见蓝色的水在淌。眨眼间,风卷着黄沙狂奔而来,天空顿时浑沌一片,风过,沙便唰唰落向我的发丝,我的脊背和脚下的草地----
拉萨的冬天很不好过,不敢开窗户,终日都得龟缩在密不透风的寝室里。终于忍受不住了,便用刀划开窗户上糊得厚厚实实的纸。一推开窗户,屋子便一下子装满了从拉萨河上吹来的清爽爽的风,风里夹着淡淡的草腥气和风干的牛粪味,还有窗棱上腾起的一丝丝呛人的尘雾。有一枝柳树丫正好伸到我的窗口,那如丝的柳枝儿上,已经抽出一串一串嫩绿的小叶片了。
已是春天了。
这些嫩绿的小叶片安慰着我,我的心变得有些快活起来。
从我的窗户望出去,拉萨河就在不远的地方悠然地躺着,潺潺西流。阳光灿烂,河水蓝湛湛的,透着冷气。河边还有一些未融的冰凌,在太阳里闪着光。较远的河滩上搁着一只破旧的小木船,像一个远古的寓言。河的对岸是一片广阔的草场,草地上有一大群牛,有古铜色的,有黑白相间的,悠闲地甩着尾巴,啃吃着草地上刚刚吐出的新绿……
我就这样,一连好几个小时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倏然间,牛群中出现一位藏族姑娘,她穿着深色的藏袍,牵着一匹马,正要跨上马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出那是位姑娘,或者说我希望那是位姑娘。她扬着鞭,把牛群赶到较远的草地上去。她在牛群里转来转去,轻轻地抚摸每一头牛粗壮的脖子,或是圆鼓鼓的肚子。她在草场上走动的姿势看起来轻快、活泼、充满幸福的气息……
太阳已经落下去,在暮色里,阴影藏在山与山之间,只有高高的峰顶上,还涂着金黄的令人眩晕的霞光。广阔的草场和西流的河水逐渐幽暗下来。
一阵悠扬的,尾间拖得很长的歌声,从草场的深处飞来,歌声清脆地刺破傍晚的暮色,由远及近,幽长的歌声中透出古朴苍凉的意味。夜色染着草场,也染着我敏锐的心。
藏族少女骑着马,赶着牛群,向河边走来,牛群扑通扑通地下河,排成一队。河水淹住它们吃得溜圆的肚子,牛走得笨重而身不由已。藏族少女一声一声吆喝着牛群。等牛全部上了岸,她又唱了起来。我完全听不懂她究竟唱些什么,只觉得那优美而凄凉的歌调,是我从未听到过的,并深深地感动我,少女在偶尔往军营看的时候,发现了站在窗口的我。她突然停止了歌唱,好像很不自在似的,急急地赶着牛群,向河西边的村子走去。当我看不见的时候,歌声又在暮色里响起来。那一瞬,我觉得我的心被那歌声勾去了,最后,随着那支古歌溶入越来越厚的夜色里……
藏族少女和我隔河隔窗相望的情形,至今仍是我回忆西藏生活的一个无可替代的焦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记得那时我一日见不到这个叫卓玛——月亮的姑娘,心中就涌出无法排遣的惆怅。
夏天的拉萨,总好下夜雨,刚好湿了土地,土路不泥泞也不干燥,像扫地时洒的水。因此,拉萨河的早晨非常干净清晰,微微透着冷气,河边的草地上湿漉漉的,那绿就格外鲜亮。当太阳从远处高高的群山后面露出脸,照着拉萨河的时候,草地上就开始有放牧的牛群和羊群。这时的草地已经很热闹了,添了马群,羊群,还有两个藏族少年。
两个少年,老是在草地上翻跟斗、摔跤,或是骑上马,在草地上狂奔。好像永远分不出输赢似的,这时候,少女就坐在草地上看,时时爆发出一阵野性十足的,无遮无拦的笑。激动的时候就跳起来手舞足蹈,给他们加油。
后来,我发现,当她看见我站在窗口注意她时,她好像有些不自在,不那样粗野地笑,也不怎么活泼了。只是时时回头,好奇地望望我。透过我的那扇小窗,我和她默默地注视着,交流着,相认着。
草地上仍继续着古老的游戏。两个少男无休止:地摔跤,总分不出输赢。他俩总是争吵不休,然后就打架。少女常常在中途气鼓鼓地扔下两个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而去,我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是什么让她不满意呢?
一个早晨,一阵清脆、欢快,酷似呼唤的歌声把我惊醒,我睁眼躺在床上,沉醉在她撩人的歌声中。歌声,伸出无数只手,要抓住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听得出,歌声就发自窗下不远的河岸,歌声久久不停,兴奋、喜悦的歌声中渐渐弥漫开一股焦急、失望,又带着不屈的韧劲。我只得从床上爬起来。我惊奇地发现,少女正站在河岸,面对着我的窗子而歌。在我伫立于窗前的一刻,她的歌声嘎然而止,但她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的脖子上围着一块我熟悉的红领巾。那不是鲜红,也不是暗红,是那种红中透粉,粉中透亮的水红。
我从箱子里拿出我的水红的纱巾,捧在手里,它们竟是一模一样。我想起来了,几天前我曾系着这水红的纱巾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弹过吉他。
少女水红的纱巾在风里轻轻地飘拂……她是那样醒目而漂亮。她用歌声唤醒我,仅仅是要我看她有一条和我一样的水红纱巾。看着少女,我·时间激动起来,快乐穿透了我的心……我拿住纱巾,轻轻地向她挥动,河岸的少女把右手竖在胸前,向我颔首。她在向我问好。从她微微发抖的身影,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激动。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草场上少了那个爱戴一顶深颜色毡帽的少年,少了无休止的摔跤,少了不分输赢的赛马。只有悲凉的歌声从远处飘来。
藏族少女和那个粗壮的少男把牛群和马群合在一起,共同放牧着。牛和马低着头,自由自在地啃吃着草。静谧的草场上弥漫着幸福和欢乐……
我再次打开窗户,已是又个春天。仍是那河,仍是那草场,今夕何夕,风情如故却已完全不是当初。在草场上赶着牛群的是一个腆着肚子的少妇。她懒洋洋地吆喝着牛群,总是走神,小牛犊掉进了河里她仍不知道。这时候总是冲过来一个粗壮的男子:卓玛,我打死你。卓玛一惊,我也一惊,心里酝酿的一个爱情的童话在这一声打骂里碎成一堆迷离的镜片。
少妇渐渐地不看军营,不看我的那扇小窗,只有那占朴而苍凉的调子还常常传过来,揪碎我的心。
不久,我便调回现在居住的城市。临行,我伫立在青藏公路旁等民航的班车。沙土飞扬的青藏公路上,源源不断地起伏着人流。他们站立,跪倒、卧地、双臂向前伸,然后站起,走到先前手指触到的地方,再跪倒、卧地、双臂前伸……就这样走向他们心中的圣地。向着人流拜倒的方向,巍峨的布达拉宫耸立在远处,那便是朝神者们信仰的所在。卓玛,你也在这人流里吗?我站在风沙里,望着公路上的人流出神,一种狂热的、至死不渝的东西在触痛我,让我的喉头阵阵发紧。
大昭寺的钟声隐隐传来,像是神的声音,卓玛,你听见这种声么?我双手合十,祈求上界能助你们修来一个彩虹般灿烂的来世,愿天界的三十六诸神保佑你,卓玛。
卓玛,你是否还珍藏着那一条水红的纱巾!
你幸福吗?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