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去向的老


        自我出生,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一百多匹老马聚在坝子里,一百多双老眼神齐刷刷地盯着我看,那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呀,看得我整个身体里的骨头都在酸痛,仿佛自己也跟着他们老来不行。

        如果不是今天这样的场面,我还不知道凹村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多匹老掉牙的马。平日里,下地干活、婚丧嫁娶出现在场面上的马都是些光鲜年轻的马匹,他们各个皮毛油亮,见人高昂着头,让我误以为凹村所有的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马,偶尔在路上遇见他们,我也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心想,人活大半辈子,总不能输给一匹下地干活的牲口不成?等我们的高高在上在路上擦肩而过后,走不了几米,我时常会偷偷地回头望那些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马在我背后是否还保持着原有的样子。有好几次,我惊奇地发现,在我回望他们时,他们在我后面的样子竟然一反常态,他们垂着头走在我身后,跟做错了一百件事情一样沮丧着。还有几次,等我回望他们的高高在上时,有些马也偷偷回头看我。当两个偷看的眼神彼此遇见,我和马都乱了脚下的步子,我们先是躲避对方的眼睛,实在躲不开的,我假装丢了东西回头找,马假装踩着了绊脚石左一脚右一脚地踢。做这些事情要不了多久,过后我们又恢复了原有高高在上的样子,扭着头大踏步向各自要去的方向走。

        从我的好几次经验里,我知道一匹马的高高在上大部分时候是做给人看的。人要面子,一匹马长久地和一群要面子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学坏也不行。

        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与马之间处成了这样?一匹自家的马和主人之间很多时候都在装着自己,这样不能真心相对的日子里,一匹马是怎么想的?俗话说,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何况一匹马要在一辈子里都干这种吃别人嘴软,拿别人手短的事情,他怎么还能在人前面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呢?

        这件事搁在我心里好长一段时间。很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想有关马的事情。一匹马在他的一辈子里,到底是怎样度过的。我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似乎都有事可做,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凹村一年四季真有那么多事情让一匹马去做吗?

        除了马,凹村还有驴和牛。牛干的活马做不了,牛常年耕地,背上的老茧一层一层地掉。牛把地耕完了,空闲下来还要为马和驴分担驼东西的任务。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别看他个子小,劲儿却使不完。凹村的人,也是一辈子的苦命,有些活明明可以分给牛马驴去干,非闲不住要自己去劳苦,背压弯了不说,还得了一身的痨病。

        有人和牛驴为马分担了这么多事情,那么一匹马一辈子还有多少事让他操心呢?至从发现了这个秘密,我经常坐在远处观察马的生活。

        一群马从早上出去到下午回来,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有一种松与紧的变化的。他们出去,有的时候是去干活,有的时候是主人怕马在家呆久了发闷,把他们放到山上去散散闷气。 马只要能走出门,尾巴都摇晃得厉害,他们地兴奋劲儿从有事没事对天长鸣一声就能看出来一群马是多么想离开这个家,多想走向远方。

        一家的马对天长鸣一声,整个凹村在马圈里的马心慌起来。他们故意在圈里“滴滴哒哒”地来回走,踩碎几根干细的棍棒,“唰唰唰”地洒下一泡大尿。还不见主人来,他们就用自己的长嘴把一堵石砌的墙弄得“咯吱咯吱”直响。圈如果是黄土做的,他们就用自己的后脚去踢土墙,土墙上的黄土自然经不起马这样的折腾,要不了多久,黄土“稀里哗啦”往地上掉。

        主人听见圈里的响动,也心慌得要命。在床上干坏事情的,马上停下来骂骂咧咧地先去处理马的事情,身后留下另一个热着身子的人在那里等;在地里忙着播种的人,把几个挖好的坑空空地放在那里,让一粒种子迟上一阵子才入到土里;树上摘果子的人,把刚要摘下来就差那么一丁点就可以放进框里的果子让它在树上再挂一阵子,他们急急地滑下树,去放一匹马;正在锁门准备去放马的主人,听见马在圈里折腾,按到半截的锁扣忘记再按下去,就匆匆赶到马圈里去了。

        因为一匹马或者几匹马在圈里折腾,凹村人很多手里的事情刚做到一半就断在了那里。

        那天早晨在床上干坏事的两个人,每次再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总是要先问那匹马放出去了没有,这样的次数一多,另外一个人心里生出死结,他觉得那个问他马放没放出去的人,在乎一匹马比在乎他还要多一些,时间久了两个人自然生分了;那些比其它迟了一会儿才入土的种子,当收获的季节到来时,你会发现那些迟种下去的种子再等它成为一颗种子时,它始终比其它的种子要干瘪些,一粒种子在用它的一生抱怨那个迟一阵子播种它的人;那个马上就要摘下却没有摘下的果子,被主人遗忘了一个冬天在枝头上,它全身被蚊虫叮咬,被那些贪食的恶鸟啄食,身体里还藏着几片冬天的冰雪,悲伤地落到了这一辈子它都不想落到的地方;还有那把主人锁到一半就离开了的铁锁,等主人再回到家时,家里少了几样东西,那几样看得见的东西对主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主人担心的是还有一些东西丢了,自己却一生都没有发觉。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很多马并不觉得愧疚,我看见他们还在暗地里咧着嘴笑。从外面回到家的马,他们虽然头昂着,眼睛却白天夜里的一直盯着回来的路看。一条凹村的泥巴路在一匹马的归家途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只有一条路和一匹归家的马才最清楚。

        当太阳升起到落下,当一轮浑月从圆到缺,当一棵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当一条小河流经一片草原,当一只鹰飞过山顶,当旱獭对着月光孤独,当一场雪盖住另一场雪,一匹马的眼睛里到处都是悲伤。那深远的悲伤,只有它们独处的时候才流露出来。这种悲伤是我不忍心去打扰的,也是作为一个观察他们的人捉摸不透的。

        直到今天,一百多匹老马站在我眼前时,那宏达的场面突然让我理解了那深远的悲伤。那悲伤是来自骨子里的悲伤,那悲伤是蓄意已久的悲伤,那悲伤是至始至终不想拿出来和别人分享的悲伤,那悲伤是一匹马不知去向地老的悲伤。

        那悲伤多像凹村人渐渐老去的悲伤,看着让人心疼,却什么也做不了。

  

        

浑身的劲儿只向着孤孤零零的一个人


        白玛的三儿子昨天咽气了。白玛的二儿子去年咽气了。白玛的大女儿大大年前咽气了。白玛的老婆十年前就咽气了。白玛一家人都快死得精光,只剩下白玛躲在几堵老墙后面,听村里的几个守夜人把明天送三儿子上路的家什敲得底朝了天。

        “死都死球了,伤心个球?”村人安慰老墙后面的白玛说。

        “是呀,死都死球了。”白玛说。

        说的人走过白玛靠着的黑乎乎的老墙,在外面对敲家什的人高声吼:“敲起来,敲响点,让他三儿子踩着咱的响声走。”

        守夜人敲家什的声音更响了,震得白玛家的破窗帘直晃动。

        三儿子走到哪儿了?白玛看着一堵老墙想。

        三儿子死的前一天,吃了几口酸菜面糊糊,三儿子把最后一口酸菜面糊糊咽下去的时候,对白玛说:“阿爸,我感觉我又活过来了。”

        白玛站在三儿子面前,看三儿子的眼睛,他的眼珠黑亮黑亮的闪着光,白玛对三儿子说:“儿子,我这辈子没见你眼珠那么光亮,你会好起来的。”

        “阿爸,他们死的时候眼珠啥样?”三儿子问。

        白玛坐下,三儿子的身体往里靠了靠。白玛回忆起大女儿、二儿子还有娃他妈死之前的眼神。大女儿的眼神是惊慌的,二儿子的眼神是无辜的,娃他妈的眼神是没活够一样的。

        “不好说。”白玛闷着气说。

        三儿子撅着嘴:“阿爸,我觉得我全身都是劲儿,不信你看看。”三儿子把衣袖往上拉,他弯着胳膊肘,几块拱起的肌肉从他胳膊上突了起来。为了让肌肉拱得更高些,三儿子憋着气,脸胀得红红的。

        白玛以前也有像儿子一样的几块肌肉长在胳膊处,现在老了,皮都快包不住骨头,更别说那几块肌肉了。白玛看着三儿子在自己前面左手比划完了右手比划,他既为儿子高兴,又为自己的老难过。

        “阿爸,这么多劲儿没使完,我是舍不得去死的。”三儿子对沉思地阿爸说。

        谁又把这辈子的劲儿使完才去死的呢?白玛想到死去的娃他妈、大女儿、二儿子,他们死的时候,都是带着很多遗憾离开的。尤其是娃她妈,没活够的样子,简直现在想着都让白玛难过。

        “阿爸,我这就下地去干活,把我家那三分地耕了,别又落在尼玛家后面,让他们笑话。”三儿子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

        “我去看了,尼玛家有头牦牛病了,他们还顾不上那块地。不急,不急。”白玛对三儿子说。

        “他们家的牦牛就该去死。”三儿子重新盖着掀开的被子,愤愤地说。

        白玛看着儿子,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儿子说出那句死的话,突然很害怕。三儿子的皮肤黑黑地,鼻子高高地,向里凹的额头长得和自己一样。

        尼玛很害怕。尼玛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阿爸,那等我睡到明天,明天我的病全好了,我们再去耕那块地。那块地总之要耕的,我们不能落在后面。”三儿子边说边慢慢躺下,他把细花被子拉来盖到嘴角,闭着眼睛就睡了。

        第二天,白玛去叫三儿子吃饭,三儿子躺在被窝里和昨天他躺下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却再不说那句:阿爸我浑身都是劲儿的话了。

        三儿子死了,白玛没哭没闹地坐在大门坎上抽了一上午的烟。几条野狗围着他转了两圈走了,几只鸡对着他叫了两声走了,几头牛在他前面看了一会儿走了,几个扛着锄头的小伙子路过他,没大没小地吹了几声口哨走了。他坐在门槛上等,等有一个人真心的给他打个招呼,他好把三儿子死的话告诉问他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死,白玛突然难以启齿。

        他的前面就是三儿子昨天说要去耕的地,经过一个冬天,一人多高的枯草立在那里,有的被风吹还是被雪雨压断了,有的从干枯的枝干上长出了一片嫩叶,想拼命地活。阳光从远山上落下来,三分地被一束昏黄的阳光染得刺眼的白。

        “阿爸我全身都是劲儿。”他想起三儿子昨天说的话。

        他想站起来,想看看自己的劲儿在哪里。如果有劲儿,他就要去耕那块三分地了,他想三儿子现在可能就在地里等他。三儿子说过他全身都是劲儿。

        他站起身,腿不是自己的了。一站起来,身子歪了过去。一个人跑过来,扶着他。那人急急地对他说:“远远看着你的软,我就跑过来了。”

        白玛看着来的人,不好意思地说着没事没事的话,一屁股又软在了门槛上。

        “你这是咋了?”来的人问。

        “死球了。”他说。

        “谁死球了。”那人问。

        “三儿子死球了。”他说。

        来的人愣了好一阵子才说:“死都死球了,别再把自己整垮了。”

        白玛被来的人扶进屋,从午到晚坐在那堵老墙后面。老墙真是老,到处都是被日子掏烂了的蜂窝孔。

        外面吵得厉害,白玛想吵点好,吵点热闹,三儿子年岁小,还活在喜欢吵的年纪,等吵陪着他去见他的阿妈、大姐、二哥,让他们在热闹里迎接三儿子。

        “老头子,你站起来,别老是靠着一堵老墙。”有人来扶白玛。白玛站不起,又来了一个人,白玛被扶在了昨天三儿子躺着的床边坐着。

        “都死得精光了,你得好好想想自己怎么活得精神点。”扶他起来的人说。

        白玛对着那人点点头:“没事,我骨头里劲儿大着呢。”说着,他把袖子挽得高高地,给那人看他胳膊上坚硬的骨头。

        “日子天天在收人,好好活着,别管那些死球了的事。”那人说。

        白玛回答好的,就没下话了。他们默默地坐着。

        第二天,三儿子被三五七八个人送到了西坡。白玛坐在昨天坐过的门槛上,看一缕青烟从西坡缓缓升上了天。

        “让他们把家什敲响点,搞得热闹点,我三儿子喜欢热闹,我也喜欢。”他坐在门槛上,让别人去给西坡上的人捎话。

        等那人把话捎到,西坡那边的家什响得快翻了天。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他说着,从门槛上站起来,套着圈里的大耕牛到三分地里去了。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劲儿。浑身的劲儿只向着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人要遇见多少荒芜才算够


        要朝哪个方向迈出一步,才能到达我想去的地方?那个我想去的地方,一直在远处等我,我却被困在一片长满荒草的山坡上,没办法脱身。

        这片长满荒草的山坡困了我好长时间,我每想走出去一步,所有的草都向我挤来,所有的枯土都在脚下绊着我,远处的天突然用一片黑堵住我,还有一群不知名的小虫,费力地修一个坎拦住我。我告诉过那些不知名的小虫,他们没必要费那么大的精神修一个堵住我的坎,他们修的坎,只要我可以走动一步,不费一点力气就可以跨过。小虫不听我的话,白天夜里地修,几天下来,那个坎拦住了我,我再也无法跨过那个我以前认为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就能跨过去的坎。

        是谁把我带到这座荒坡又把我扔下就离开了,我一直在脑海里思索着这个人。我的熟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和我一样,一辈子死守着凹村,不敢轻易离开自己的村子去一个从来不熟悉的地方游荡。那么,带我来这里的人一定是个我不熟悉的外人,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模糊了我的头脑,蒙蔽了我的双眼,连我忠于了凹村一辈子的心都舍得放下,跟着他们来到这里。我一点也记不清楚来时的路,只感觉现在的我浑身都在酸痛,我的右脚上起了好多水泡,大脚趾上还长了一层薄薄的茧。我的左脚一点事也没有,这让我想到,在来的路上,我的右脚肯定是先跨出去,它为我的左脚去掉了很多可以避开的障碍物,让我的左脚避免了没必要的麻烦。

        我这一生没遇见过几个陌生人。那几个寥寥遇见的陌生人,他们都在我的脑海里记得清清楚楚。

        我遇见的第一个陌生人是一位手拿镰刀的人。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一条干枯的水渠边磨他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听见有人走向他,他停下手里的活路,歪着头看我,那陌生而又坚硬的眼神,真像他手里握着的锈迹斑斑的镰刀。我想转身离开他,但在他锋利的眼神驱使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大着胆子问他,他从哪里来?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他要去哪儿?他还是不说话。他磨得光亮的刀口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他满脸都是细细的疤痕,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脸不像脸,像凹村秋天牛耕过的土地。我在那里闷闷地站着,心里七上八下,我想到逃。如果不采取点行动,我想我会死在他的刀下。当我的死真正发生时,我无力反抗,只能乖乖地等着。想着这些,我鼓足勇气一趟就跑开了,那一刻我的脚下生风。他没跟上来,我听见他在那条无水的沟渠边继续“哗啦哗啦”地磨他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回凹村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像他这样的一个陌生人要用这把镰刀收割日子里的什么?

        我遇见的第二个陌生人披着一头白发坐在凹村的村口。他背靠一棵大树,整天盯着一群蚂蚁在树洞里爬进爬出。树洞长成很多年了,凹村人没把一个树洞当一回事,就等它一个劲儿地长。很多路过的老人给他说话,他回答别人的永远只有一句:那个树洞是我,我就是那个树洞。我跑到树洞那里去看一个树洞,树洞很深,从树根一直通向树顶,仿佛是从地通到了天。我和那个白发的老人坐了一会儿,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等到下午,我知道一个树洞会慢慢隐藏在渐渐落下来的黑里,我起身就走了。老人还坐在那里,看一群蚂蚁从早到晚地爬。一个树洞里面隐藏的秘密,我永远无法说清楚。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在那里坐了三天,第四天不见了。有人说老人变成了一个树洞,还有人说这个老人走进了树洞,一辈子生活在一个通天通地的树洞里。

        我遇见的最后一个陌生人,他说他是一个疯子。我说说自己疯的人往往不疯,他看着我嘿嘿地笑。他说你见过一棵歪脖子树上挂着两个人的脚吗?我说没见过。他说你听见过河水里有女人在唱歌吗?我说没听过。他说你知不知道天是有两个的?我摇头?他还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活着其实是有很多人帮着他在活?我摇头。他哈哈哈地笑起来说:“你看,我是不是个疯子?我就是个疯子。”他说的每一件事我都没有亲眼见过,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很相信他说的话。

        我的这一生只遇见过这样的三个陌生人,他们在我生命里并没有呆很久的时间,就离我远去。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一天还会不会回来,这些我都从来没有想过。

        今天我被困在一片我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荒芜里,我想到了他们。我想是不是那个手握镰刀的人,为我劈掉了一路的荆棘带我来到这里。我想是不是那个白发的老人把我从一个通天通地的树洞引到了这里。我还想是不是那个说自己是疯子的人,干了一件疯事把我领到了这个荒坡。他们每个人把我带到这里,就匆匆地走了,连一句嘱咐的话也没有,就那么走了。

        这一生,我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荒芜。面对一片荒芜,又一个落日即将落下。面对一片荒芜,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一片黑会在不久就要来到我的身边,那个平时缓缓升起的月亮今天不会如约出现在天空。我还知道在这个孤寂的荒坡上,我又要独自一人面对又一个黑暗的到来,在这一生里,我是一个多么惧怕黑暗的人。

        那群不知名的小虫还在即将到来的黑里,忙碌着修一个挡住我去路的高墙,我想告诉他们,他们修的这个高墙,挡住我的同时,也会挡住他们的去路。然而,我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有些事情还是要等他们自己明白才算真正地明白过来。

        我坐在一片荒坡上,再无心去想一条去路了。就像眼前的这群不知名的小虫,就像一荒坡的枯草,就像即将落在我面前的黑,他们的去路在哪里,他们有没有去路可言,谁都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人的这辈子里,偶尔需要一片荒芜生长在自己的这一生里,我想。呆在荒芜里,所有没想过的事情都朝你走来,所有你绝望的事情都在这里崩塌,所有的期望都在这里一次次地萌发,所有的快乐和悲伤都在这片荒芜里遇见和消失,然后你会发现,这是一片多么生机勃勃的荒芜,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这里生长又可以在这里失去。

        我还想,一个人只有处在一片荒芜里,才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看见自己的时候,一片荒芜将不是一片荒芜,是你走出去的一条路,那条路你将会用你后半生去感谢它,那时你会说,你是多么感谢自己这一生遇见的这次荒芜,那片荒芜里让你得到了更多。

        这一生,一个人要遇见多少荒芜才算够?

        我想到我见过的三个陌生人,或许他们都是遇见过一片荒芜的人。经历过一片荒芜之后,他们终于活透了自己。



活得更像一场梦


        过去很多年,我总是把大把时间花在做梦这件事上。

        很多年以来,梦可以随时随地来到我的身边。有时我正走着,突然就困来不行,我知道梦要来找我了,我随地躺下,眼睛一合,梦就朝我走来。有时我正和几个闲人摆着一些空话,摆着摆着,我的上眼皮就慢慢往下眼皮合,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快合上的那一瞬间,我还听见别人在给我摆话,那句要断不断的空话传进我的耳朵里,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山洞捎来的,带着回声不说,还有一种重重的潮湿和暗附在那句空话上面。

        “你看你这人,又做梦去了。”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这个人生气地转身往其他方向走了。我想叫住他,我的嘴怎么也张不开,我只能在梦里目送这个说话人的走。

        还有一次,一组和二组比赛割青稞,哪组输了哪组请喝酒。我是二组的成员,开始比赛之前,二组所有人给我打好招呼,他们说如果我今天在比赛中睡着了,他们绝不饶过我。我答应得好好的,我给自己鼓足精神,我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做出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结果没割两把青稞,我的梦就来了。我躺在一片青稞地里梦见很多草朝我走来,草在梦里走路的样子,像极了凹村的扎嘎。我在梦里笑话扎嘎变成了一棵草。在一片青稞地里,我还梦见大渡河上来了一位划牛皮船的人,他在河中间喊我的小名,他说等我空了到河底他家去坐坐,他说河底比地面上的天还要大。那次比赛不用说肯定输了,等我把一场梦做完,二组的人用一堆青稞把盖着我,他们气坏了像我这样一个不守承诺的人让他们输掉了比赛。我拨开青稞把,好不容易才从里面钻出来。那顿酒自然由我请了。

        说来就来的梦让我苦恼了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的梦为什么就比别人的多。我的这辈子好多日子都被梦占着,好不容易腾出一些时间活在凹村,又把日子过得拖拖沓沓,没了正行。我难过自己,也难过那些说来就来的梦。后来,一个老人告诉我,她说你梦多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我的阿妈本来就把我生在一场梦里。

        她把我的出生讲给了我听。

        那天凹村下着一场几年不遇的大雪。厚雪把凹村很多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还有些漏掉的地方,所有的雪花都往那地方挤,不一会儿那些没盖住的地方又都被挤过去的雪花封住了。她说,那天雪是想把凹村吃个透。那次她从其他村庄回来,她说,她去的那个村庄只隔凹村一座山,她离开那个村庄的时候,那个村庄的阳光火辣辣地烤着她,白亮亮的阳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可一到凹村就变了样,她没什么准备,快被一场大雪堵住了回家的路。她在雪中艰难地走,她说雪再大她也能找到回凹村的路。她在凹村生活了一辈子,所有的路都记在了她心里,再走她也不会走乱一条路,再走也不会把一条路走分叉。

        没走多久,她在大雪中遇见一个躺在厚雪里的人。她说最先没认出那是一个人,雪可能也没认出那是一个人,不管怎样,凹村的雪还是怕人的,它们欺负凹村的很多东西,都不会欺负到人的头上。可那天,雪想吃掉凹村,那天雪饿得发慌,她说。

        她走进才看清楚那人是我的阿妈。她在一场厚雪中喊我阿妈的名字,雪听见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才知道它们准备齐心吃掉的东西是一个人,它们从我阿妈的身上移开,打着转地离开了。

        她说,她怎么也喊不醒睡在一场大雪中的阿妈,她想走,又不忍心,她坐在我阿妈的旁边等阿妈醒。她说,那次的刺骨,已经钻进她这辈子的命里,现在说起,她都能感觉的一个人在大雪中等另一个人醒来的感觉。

        在等的空隙,她看了好一会儿飘到远处的雪,她说。那场雪应该是一场生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霸道得很,除了人,它们什么都想变成自己的。她看见一条老狗,走着走着就被厚雪吃掉了。一只大公鸡,在一场分不清时辰的厚雪里打鸣,那粗哑的声音叫着叫着就被厚雪吞进了肚子里。在那场厚雪里,到处都是大树枝丫的撕裂声,那声音响在她的周围,像凹村握在一个的人手里,被那人肆意地撕碎着。大地在她脚下轻轻地动,她说,那天地下面一定有什么东西,那东西想从地下面爬出来,只等某个合适的时机。

        她说,那场雪是落在她生命里最大的一场雪。

        等她再转头回来看我的阿妈时,我已经在阿妈的裤衩里哇哇地哭了。她当时慌了手脚,使劲摇晃我的阿妈,阿妈终于才从梦里醒来。她说她还记得阿妈醒来的样子,眼睛红红的,额头上全是汗,阿妈说自己腿软,身子热得要命,还说自己似乎爬了一座大山,山上有只老虎在和她说话。阿妈说完这番话,我在她裤子里哭。她说阿妈当时听见一个娃在裤子里哭,简直吓坏了,还是她帮着阿妈把我从裤腿里取出来。我一见雪就笑了。飘走的雪花听见一个娃的笑声,从四面赶来,雪花围着我一直打转,阿妈抱着我,她跟着阿妈,我们被一场打转的雪护送回了家。

        我相信一个老人对我讲的,她都活到那么大岁数了,不可能再编一个谎话来骗我。人说谎话的年纪一般都在年轻的时候,年轻时候的谎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年轻的时候谎话是骗别人的,也是用来骗自己的。人一旦老了,谎话就不愿意说了,她们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她们怕有些谎话正说着自己就去了下一辈子,她们不想把这一辈子的谎话带到下一辈子去。她们说用这一辈子谎话再去搅乱下一辈子,自己下一辈子也就不好过了。

        我把我的出生讲给很多人听,很多人都理解了我随时都能做梦的习惯。他们不再怪我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就突然做梦去了,他们也原谅了我那次抬一个棺材抬着抬着就睡着了。那次把抬棺材的六个人累坏了。他们说一个六个人抬的棺材,突然让五个人抬,真是难为他们也难为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了。那天躺在棺材里的人晃来晃去,动静很大,跟又想活过来自己下地走一样。

        很多年,我梦里总是梦见很多人和一些凹村有关的东西不断的出走。那些梦变起花样的来到我的身边,一遍遍的重复。我梦见凹村的狗、驴、羊都不告诉凹村的人说走就走了。我梦见凹村的有些人昨天还在一起摆空话,第二天第三天一辈子都不在凹村了。我梦见那几只一直生活在凹村的大鸟,有一天在凹村的上空盘旋三圈就永远的消失了。我还梦见凹村的阳光越来越薄,凹村的土地和路无缘无故地出现很多凹槽。梦里,凹村的黄土变得很浅,轻薄的黄土就快盖不住凹村的地。

        很多奇怪的东西从土里钻出来,那些东西在土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一露出地面就急急地朝有些方向乱跑。我想它跑的方向,可能是很多年之前它来这里的方向,但很多方向在它熟睡在土地里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在它来这里的时候,可能前面有个花白的大石头,比如它来的时候,对面有座小山坡……它们把一个花白的大石头和一座小山坡当成是它们来时的记号,可很多年以后,总会有什么变化。它们不管,一从土里钻出来,就四散着奔跑起来,往它们认为对的方向奔跑起来。它们在着急什么,着急中,它们一次次碰壁。在一次次的碰壁中,它们焦急地从去的方向返回,再走向另一个方向。另一个方向不对,再到另一个方向。它们奔跑的速度连我都追不上。我也在为它们着急着,可在一场梦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看见一件破旧的衣服从土里出来时,就一个劲儿地朝一个方向奔跑,风把一件衣服推着向前走。这件破旧的衣服在风中走,远远看去,像一个刚从麦地里干完农活的人往回家的路上赶。我不知道它没进土时是谁的。怎样的一个人会拥有这样一件瘦小的衣服?这个人在这么多年活到了何处?

        那场梦我梦见了一阵风“嗖嗖嗖”地刮,风声等我醒来还一直响在我的耳朵里。

        等我醒来,我看见那件从土里出来的衣服挂到了一棵枯树上,几枝枯枝支撑着一件衣服在树上成长起来。我看见一件破旧的衣服在枯枝上不断的前后晃动,让我莫名地生出很多伤感。月光爬上来,今夜的月光不亮,一件衣服在月光中轻轻的黑了下去,像一个人孤独的背影站在高处看着远方,那孤单的清凉,总让我不忍心再呆在一棵枯树下。我急急地跑回了家,赶快把自己埋在被窝里。等我第二天再去看它去时,树上又多了一只鞋子,半截围巾,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疼的人生。我想每个人的人生都会像那棵枯树上的破旧东西,到有一天,每个都会明白自己的这辈子都只是一次支离破碎的收场。

        那些破旧的东西在树上呆了好几天,呆着呆着就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我想它们已经走出凹村了,至于已经走到哪里,又被哪一些尘土重新掩埋,我们谁都猜不到。

        关于出走的梦我做了很多年很多年。正当我认为我也该出走凹村的时候,我的梦有了变化。我不知道是因为岁数的原因还是我的梦在慢慢长大。我梦见很多很多的东西,他们朝凹村涌来。他们的涌来像一群蚂蚁的大迁徙。

        凹村从来没有这样的一种大蚂蚁,外貌奇怪,全身都长满鱼鳞,他们的脚踩在凹村的土地上,发出一阵阵空想。他们一进凹村,就说凹村是他们的村子,他们推翻所有凹村的土房,建起一座座新的房子。他们肆意的把凹村养了一百年的大树砍倒,他们说要用那棵又粗又直的大树让木匠做一道凹村的大门,所有想进凹村的人,都要告诉他们一声,要不那道门就要为那些人紧紧的关闭着。他们把凹村堆在仓库里的青稞节拿来盖一座座草房,梦里那些青稞节在风中发抖。他们把凹村所有的地都放满了石头,他们说石头是他们的土地,他们会在那些石头上种上他们需要的粮食。到粮食收割的季节,整个凹村都是他们的了。每个凹村原来的人,都像外人一样走在凹村里,他们不知道往哪里去,他们只能整天在凹村转悠。还有像蚁群一样的人涌进凹村,每个涌进来的人都成了凹村的主人,每个真正的凹村人都成了凹村的外人。

        我越来越害怕做梦。

        “我不想做梦了。我的梦越来越不切实际。”阿妈站在枯树下,听我对她说在黑里的话。

        “娃,你本来就生在一场梦里,不做梦就不是我的娃了。”阿妈黑黑的背影背对着我。有一瞬间,我又做梦去了。梦里,那件破衣服、半截围巾、一只破鞋子在月光下泛着白光。

        我突然想起,阿妈有过那样一件衣服、围巾和鞋子。那年阿妈穿着这一身的行头,说要带我去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怎奈临行的那一天早上,家里的土墙垮了两堵,房屋的青瓦掉了一地。阿妈扔下我,穿着那一身的行头就开始清理乱七八糟的屋子。事后,我再没看见阿妈穿过那一身的行头,阿妈也再没提及过带我去那个她口里说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一切都停在那天早上。

        如此一来,我知道,无论我的梦有什么变化,我的这辈子都会如梦一般的活着。活得支离破碎,活得更像一场梦。


一棵树 ,一只鸟

        

        我又见到了那只鸟。

        那只鸟落在前年它落过的地方,学着前年来看我的样子,歪着脑袋、扑棱着翅膀,见我一人在院子修锄把,短而有力的隔一会儿叫上两声隔一会儿叫上两声。我修的锄把是前年它来时修的那把,锄把知道那只鸟停在前年落过的地方,越来越弯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往那边蹭。我得松一松手,很多东西都要在握得紧紧的时候试着松一松手。

        一把锄把认识那只鸟,那只鸟也认识锄把,虽然时隔一年,我们都认识彼此。

        在我的一生里不知道有多少只鸟从我生命里飞过,又有多少只鸟飞过之后,还想着再来深情地看看我。在凹村,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是一个多么希望有人来随时看看我的人,那个来看我的人如果嫌弃我的房子太老,不想进我的泥巴房,他可以站在门外不进我的屋,也可以就趴在那只鸟站着的地方,喊上两声我的名字,说上两句不相干的话,我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足够好了。

        我感激一只鸟再来看我。我对着它笑。它骨碌着眼睛看我,接着扑棱起了它那对黑白相间的翅膀。它扑棱翅膀时,身上落下来很多尘土,那不是我家一堵老墙上该有的尘土,那些尘土是从一只鸟身上落下来的,黑沉沉地从它站着的地方飘到我前面。我心疼起这只鸟,我不知道这只鸟飞了多远的路程来看我,也不知道它在看我的路上都经历了什么,我更不知在我们没见过面的一年里,一只鸟都干了些什么,这没见过的一年,是一只鸟对我的秘密。

        那只鸟在一堵老墙上站了很久,再站不住了。它飞进我的院子,在我的院子里来回地走动,最后来到我的身边。它歪着脑袋看我。有很多年,没有一双这么认真的眼神看过我。我把锄把放在地上,坐得直直地让一只鸟看。我想让一只鸟从心里记住我,那样的话,即使日子把我变得再老,它都不会错过几个村庄,走错一个院子,,遇见几个长得像我的人就误以为那人就是我。

        鸟看够了我,又去盯放在地上的锄把。

        这根锄把陪我有好几个年层了,原来它是长在东坡的一棵松木树,那年我上山采松茸,刚把一朵大大的松茸装进口袋里,就看见了它。那时的它年轻气盛,见我就把满树的绿叶子晃得“哗啦啦”地响。我家里正缺这样一根又直又没有结巴的锄把。况且前阵子,刮过几场旋风,很多山上的大树小树都被风刮断了,而这棵松木树在我见到它时,它还直直地站在那里,说明它骨子里的韧劲相当好。韧劲好的树最适合用来做一根锄把。

        第二天,我就拿着一把弯刀去东坡砍这棵树。树是不大,倒是费了我好多力气在上面。那天早上,我把刀口磨得锋利,可砍了三下都没有进一棵小树的身,那三刀下去,松木树只掉了一点小皮。我有种被羞辱的感觉。

        那一年,我是一心想除掉一棵松木树。于是,我回家拿来挖锄,我想对它的根下手。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棵松木树的根是棵老根,我越往下挖,根越粗,丰富的根细往凹村的四面八方延伸着。我沿着这些根系一直挖过去,先到了扎西家的羊圈里,再到了拉姆家厨房里,再到了尼玛家的家神那里,后又到了村长家的媳妇房屋里。我再不敢往下挖,再挖下去,我想我会发现一个凹村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在一个月夜,我没告诉任何人,偷偷地掩盖好我挖进凹村的所有痕迹,重新回到那棵年轻的松木树那里。我用了三天时间,砍掉了它,我说过我是一心想要这棵松木树。我砍掉松木树的那天,凹村的扎西、尼玛、拉姆、村长媳妇都奇怪地染上了风寒,他们的咳嗽声通过一根树根传到我的耳朵里。那时,我正在用铲子埋老树根。他们一咳嗽,老树根轻微地震动着,旁边的黄土不用我铲,都窸窸窣窣地往下掉。我知道是自己惹了祸,扔下铲子,拿着半截砍掉的松木树跑回了家。

        我没把这件事告诉过凹村的任何人,自己也很少朝东坡去了。我用带回家的这根松木树做成了一根锄把,从来没舍得用过一次,每年天气热的时候,就拿出来修整修整。

        这只鸟飞到锄把上,来回地在上面走。它用嘴轻轻地啄那根锄把,锄把发出“咚咚咚”地硬响。我知道一根我几年前砍下的锄把比我的身体还硬朗着。我也知道我活不过一根锄把的寿命。如果有一天,我奔着西坡去了,留下一根锄把在我的屋子里,它将会怎样面对一屋子的空和暗。即使一个好心的人,心疼一根好好的锄把丢在屋子里可惜了,把它带回家,镶在一个新的锄头上,用他余下的一生去使用我扔在这个世上的一根锄把,我的锄把也不会幸福在哪儿去,它会想起我,一个一直爱它,每年把它拿出来修整修整的人。

        一根锄把的想念远比一个人的想念要久远得多,认真得多。

        那只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它来回的从我飞向大门,又从一扇厚重的大门飞向我。我懂了一只来看我的鸟的意思,它是要让我拿着这根锄把走出大门,它要带我去个地方。我跟着一只鸟走出我的房子,我有种不知道哪儿来的感觉,一只鸟要带我去干一件大事。

        鸟带着我来到那年我砍下松木树的地方,长出松木树的地面被黄土掩盖得平平整整,好像这里一如凹村的任何一块平地。一只鸟忙活起来,它用它的利嘴掏着平整的地面,过了很久,一个不深不浅的坑掏好了。鸟飞过来拉我,我走到那个鸟掏的坑,它来回地晃动着脑袋,示意我把一根陪了我几年的锄把放进它掏好的坑里。

        它是要让我重新把一根锄把种进它原来的地方。我握着锄把,舍不得放进去。这时跟了我多年的锄把也在我手里使劲,它在努力地往那个鸟掏的坑里蹭。从那时开始,我就明白我这辈子再也握不紧一根我想要的锄把了。

        那天,在原来的地方,我种下了它。种下它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我离开了那个地方,那只鸟没跟着我回家,它呆在锄把顶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送我。

        第二年,凹村出奇的旺盛,人丁添了十个,雨水充沛,粮食丰收,村子一副大好的景象。

        那一年,一只熟悉我的鸟又飞到我的院里来看我。它嘴里叼着一片翠绿的嫩叶,它把叶子放在我手心里,就飞走了。

        又过了几个月,我在路上遇见几个闲摆的人说,东坡光了几年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棵奇怪的树,树年初才发芽,年底就长了十几米。还有人说,那棵树的树脖子一直伸得长长地望着凹村的某个地方,像在想念某个好久不见的旧人。

        “还好,有只鸟在树上搭了一个窝。一棵树,有鸟陪着,也就不那么孤单了。”其中的一个人说。


原刊于《花城》2020年2期


雍措2020.jpg

        雍措,女,藏族,四川康定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出版散文集《凹村》。2016年,散文集《凹村》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