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巴乌河谷的风没有那么冷冽了。一群山猪在谷口的湿地上拱土,它们在找旧年的人生果吃。南吉和易西各骑着一辆摩托车,按响喇叭驶过,山猪们被这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吓得四下散开。

        不一会儿,摩托车就沿着蜿蜒的河流进入了深谷,周遭大山嵯峨。驶过七座木桥,车开始向着上山的牧道驶去。一直在前面飞驰的易西因为车后载着沉重的粮食和蔬菜,车速明显缓慢了。南吉的摩托车后载着衣物和她爱吃的小零食,她的车速在向上的路上稍显轻盈。她加大油门超过了易西的摩托车,并开启了安装在车头的小型音响,牧道上响起了高亢悠远的牧歌。易西望着南吉的背影微微一笑,仿佛她是这高山上的报春使者,接着满山的草木就会抽芽,大杜鹃会开出粉灼灼的花朵一样。

        一个时辰后,南吉的摩托车已经到达垭口上了。她放眼望去,天地广阔明亮,一朵朵低矮的白云正悠悠地越过万千山峰。山下就是南吉家的大雁子牧场,阔大而规整的围栏圈着三间木屋,散放了一个冬季的牦牛正陆续归来,在围栏里黑云样涌动。南吉感到,它们的归来陡然给这苍莽大山带来了生机和兴旺的景象。她一脚踩响油门向牧场驶去。

        南吉把摩托车停靠在木屋门口,急切地奔向围栏呼唤起了几个带“花”的名字。两头蓄着刘海的奶母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从牛群里奋力朝南吉走来,接着就有其他牦牛也围拢上来。南吉伸手去抚摸它们的额头,挠它们的脊背,表达重逢的喜悦。易西到达后,一口气不歇地打开木屋门,取出一只木盆,往里一把炒盐一把面粉地搅拌起来。满一盆,便端进围栏倒入几只木槽里,牦牛们争相走向木槽埋头吃起来,木槽边不时响着沉闷的角斗声。易西站在围栏边的台阶上数牦牛,牛儿们在几只木槽间来回交替着吃食,他只好反复地数着,确定还有29头牦牛没有归栏。他又在盆子里一把炒盐一把面粉地搅拌起来,最后用水团成几个面团,放进筒包里朝牧场后方的山路找牛去了。

        牛儿们吃完粮食和盐,不满足地舔着木槽,使舌头发出了像砂纸摩擦的声音。南吉欣喜地看到,有几头新生的小牛犊紧随着奶母牛,一截短小的尾巴在它们身后忽闪,它们身上的毛发还保持着母牛用舌头梳理过的柔软痕迹。南吉走进牛群,她在寻找其他的小牛犊。入冬前,她特地为30多头上窝的母牛喂食了进补的炒盐,它们会在过年前后生产。小牛犊们一出生就会经历严寒,多数时候还会遇上大雪天。接下来的花开一夏,对于它们来说,简直就是生命中最好的礼物了。南吉找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其他的新生牛犊,她想,也许是在没有归来的那群牦牛里吧。

        南吉提着桶往溪水边走,经过乳养圈的时候,里面响起了几声清甜的哞哞声。南吉丢下桶便大步朝圈门口奔去,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喜,只见20多头小牛犊有的伏在楼板上,有的站在木桩前,它们像在提前预习独立过夜的能力。阳光从圈顶的瓦板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它们身上,像为它们披上了金色的鞍子。它们用清澈的眼眸望着忽然到来的南吉,没有感到陌生。有一头黑白毛发的小牛犊朝南吉走来,它踩着谨慎优雅的小碎步。南吉单膝蹲地,把温热的掌心伸向它。它走近,用湿乎乎的嘴唇去嗅闻南吉的气息,像一场高贵的相认。南吉用牛绒一样温和的声音呼唤它,呼唤眼前所有的小牛犊,它们统一的名字在藏语发音里像一块香甜的奶糖。就在这样一个早晨,它们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太阳照亮了整个牧场,照在乳养圈门口的楼板上。南吉想要融入这和暖的氛围,她去行李包里取来一瓶果汁饮料,然后悠闲地盘坐在圈门口,拧开瓶盖,咕咚喝下一大口,心里就升起了快乐。几头牛犊好奇地想要靠近南吉手里鲜亮的饮料瓶,她拱起手心,倒进一些果汁伸向它们,它们嗅闻后,对那过于香甜的气味产生了怀疑,便一转身退到了阳光里。南吉在那样的情状下,毫无准备地唱起了一首表达思念的牧歌。小牛犊们安静地凝望着南吉,偶尔眨动一下黑亮的眼睛,它们听到过林中的鸟鸣、叮咚的山泉,它们一出生就懂得聆听美好的声音。

        去年,南吉和易西的大儿子宁卡参军入伍了。南吉闲下来的时候,总会回想起他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几年前,易西从村委会领回来一台电视,一部军旅影片深深地吸引住了宁卡,他像块小石包那样动也不动地看着,眼眸晶莹闪亮,直到影片结束,兴奋的心使他打响了第一声牧哨。后来,他学会了用匍匐的姿势捉野兔,在脚上捆扎起沙袋去翻山越岭找牦牛。剪牛毛的季节,他能独自放倒十几头牦牛。南吉感叹,宁卡这么热爱放牛,她和易西是要提前退休了。宁卡却说,他是在为参军做准备,他等18岁这一年太久太久了。上月,部队又传回来宁卡参加大比武,成绩优异,被选入了特种部队的消息。这一件件事情,都让南吉的心洋溢着高兴。她觉得自己应该唱起这样一首山歌:

        在河谷唱一首山歌/我的心是如此高兴/我的故乡用玉米堆成/我在自己的故乡耕种/我怎能不高兴//在牧场唱一首山歌/我的心是如此高兴/雄鹰在天空飞翔/我的孩子有远大理想/我怎能不高兴

        南吉唱完,看见小牛犊们正齐齐地望着她,她惊讶地笑出了声,对它们做出逗弄小孩子那样的神情说:“谢谢你们欣赏我的歌声!”

        这时,山路上响起了易西赶牛的吆喝声,牛蹄子扬起了一路的尘土,他们像从远古的战场上荣耀归来。牦牛们一进围栏就奔向木槽,畅饮清水。南吉从易西嘴角扬起的笑,知道他如数找回了牦牛。她看见几头新生小牛犊跟在奶母牛身后,仔细一数,今年又新添了38头小牛犊。易西并不说话,他拿着一截木枝小心翼翼地赶着小牛犊们回乳养圈,有几头小牛犊走到圈门口又折回来,一嘴顶向奶母牛的奶子吮吸。小牛犊们全部被关进乳养圈的时候,它们发出了高高低低的呼唤。围栏里的奶母牛能分辨出各自孩子的声音,它们默然地望着乳养圈,有的回应一两声表达安慰。牦牛们三三两两走出了围栏,去牧场周边寻干草下生发的嫩草吃。奶母牛们会在一夜间分泌出丰沛的奶汁,明天一早,南吉和易西就要开始挤牛奶,就要分走小牛犊的大部分口粮了。

        易西顺手把木枝别在门扣上,像在嘘一声告知门外的世界。今夜,小牛犊们的梦里会响起许多慌张的蹄音。

        易西忙完围栏里的所有活儿,从木屋外的行李中取出一个油纸口袋,大步迈向高处的围栏边上,那里立着一根长木杆。他打开袋口,取出来一面崭新的红旗搭在肩上。他的手在木杆上捋了一阵,对着一根绳索轻轻一拉,一面褪色的红旗就降了下来。他折叠好它,并将肩上的新五星红旗穿入那根绳索里。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对着牛群里的南吉高喊了一声。南吉看见他在木杆下,忙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等到南吉端端地立在木杆下面时,易西开始拉那根绳索,一面崭新的、带着折痕的五星红旗就从易西手中徐徐升起了。南吉在边上带着浓重的藏腔唱起了国歌。红旗升到木杆顶端时,南吉的歌还没有唱完,易西就停住手等她。唱完最后一句时,易西才把绳索套牢在木杆上,红旗顿时在风中猎猎作响。易西仰看着红旗,又去环顾海拔4880米的大雁子牧场,他的脸上露出了喜悦,像提早看到了未来的每一个傍晚,牦牛们朝着红旗浩荡牧归的景象。

        从宁卡会挖虫草那年开始,他就年年买回一面五星红旗,高高地竖立在这牧场上,像理想一样。这场正规的升旗仪式就是宁卡入伍前指导易西完成的,国歌是宁卡一字一句教会南吉的。南吉因为发音不准,她一会儿用手蒙住口,一会儿又用手去拍响裙袍,嘲笑自己的汉语水平糟糕。宁卡严肃地为她讲解了歌词的含义,并重复着“桑巴”(心里)两个字,他是想告诉自己的阿妈,唱这支歌要从心里升起庄严。

        一阵风吹起,五星红旗发出了热烈的响声,南吉和易西双双回到了木屋。屋顶上升起了炊烟,新一年的放牧生活就此开始了。


原刊于《文艺报》2021年9月3日

南泽仁202107.jpg

        南泽仁,女,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四川省报纸副刊“十佳”编辑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有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发表于《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遥远的麦子》《戴花的鹿》,纪实文学《远山牧场》。曾获孙犁散文奖、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