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康这样的地名自带异域魅力,让人看着就想去,尤其在不便出境的疫情时期,像马尔康这种以往不容易去到的地方,就是光芒闪烁的“远方”了。迟迟看不到核酸检测结果,收拾行李都感觉虚妄,仿佛出国还没拿到签证一样,总归不踏实。正因为出行艰难,一旦抵达目的地,便有一份格外的欢欣,这也是自不待言的新体验。

        所有的采风其实都是为了遇见,于人于地于物皆然。在卧龙遇见熊猫,与在四姑娘山与好友不期而遇,是一样“出门见喜”的事情。后者也许更甚,欢喜到几乎要落泪,因为有许多话要对她说。是的,对我来说,好友更是“国宝”。在山上热气腾腾的宾馆房间里,看着窗外大朵大朵柔软的雪花无声落下,夜幕深蓝,路灯暖黄,宛若童话。而窗内,我和她,大声地说着许久以来想说而未说的话,毫不掩饰激动或痛楚。我说,也许就是为了等待山上这样一个雪夜的偶遇,让我来告诉你这一切,让你来度我。说出这句话都让我想流泪。上天也会不期然地给出一点美意,试图化解我们命运中的些许劫难。虽然一切都不曾改变,但总比在凄风苦雨中的独自承受来得慈悲。事实上,这半夜的诉说确实立竿见影地使我得到几许超脱,心里轻了好多,这比自度要有效。只要记忆力尚存,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会记得山上的这个雪夜,记得窗外的雪花如何飘落,记得我和她对坐的样子,记得很多关键节点的醍醐灌顶,记得几次泫然欲泣,记得她抽烟的样子,记得我们喝过的矿泉水瓶图案的颜色——我蓝她紫。第二天未见面便各奔东西了,还是夜里说的那声再见。行程至此,即便马上被送去隔离,我也觉得不虚此行了。

        车行山中,看山间一条条雪瀑悬挂眼前,而山脚河流依旧哗哗流淌,只在宽缓的河湾处,可见一半结冰的河面,仿佛河流发白的胳膊肘。白雪覆盖的湖面看上去是一片陆上雪原,只有泉眼处的水,来得突兀,仿佛开了一只天眼,让我想起了伯格曼的《处女泉》。雪地反射着阳光,洁白的荧光如箭镞,向四面八方散射。在蓝天白雪间的奇绝枯树,有一种“不明觉厉”的造型感,似乎在宣示什么,又似乎在抗争什么。而人类认知的诡秘,也许就在于不知道那“什么”是什么,却又顽强地感觉一定有什么。天地万物是不会与人争辩的,人有没有觉知,它们也完全不关心。群山静默巍峨,不会像人一样感觉寒冷,也没有冷暖自知这一说,这是多么大的一份安全感。

        我对同伴说,上了年纪,看见美景,就会油然生出感恩心。

        路边的吉祥塔、片石墙民居、野棉花、玛尼石壁,一一从车窗前掠过,车子迅疾的动感,愈发衬托出它们静态的安详。那系在枝头的五彩风马旗,似乎也没有猎猎之感。同车的本地人说,马尔康很少刮风。哦,是的呀,看看山坡上的树,确实是安宁不动的,我们想象中的“高原的风”并不存在。

        放生牛在山坡上默立或走动,无喜无悲,也看不出任何关于家园的念想。悲悯它们的无家可归,或许只是人的多愁善感,也是人之为人的心累。到了温暖的处所,感觉自己的身体从脚尖开始化冻,又想起山坡上的放生牛,它们还在寒冷的天地间徘徊吗?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人心的牢笼加诸动物,这也是一种病吧?佛教中的慈悲、智慧和分别心,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去对应和通解。

        昌列山上的昌列寺建于13世纪40年代,寺内上师笑容透亮,眼神聚光,似佛光照耀我们。他对于佛教教义的讲解非常通透,打通僧俗两界,简单中蕴含大智慧。比如他说,我们的愿念就像手机信号,可以捕捉到善。他还讲到了度母对于女权的贡献,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见解,一般的女性主义是很难将二者联系在一起的。在佛殿里,我不怕金刚怒目,因为我知道,佛具有无边的护生佑生之德。同样,在佛面前,我不怕暴露自己的孱弱。

        “昌列”是藏语,意为闭关处。读书人最好的闭关处,大概就是图书馆吧?这里竟然真的有一个最合乎我理想的图书馆,嵌在木面厚墙中的横轴似的玻璃窗,如同安稳的宽银幕或取景框,映出外面的山峦起伏和寺庙堂皇,简直是一幅幅天然的卷轴画。博尔赫斯设想的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样子,我的设想则进一步具象化了:天堂就该是昌列寺图书馆的样子。

        在马尔康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想独自去走走它的街道。我喜欢在陌生的街道行走,而马尔康给予了我足够的陌生感。不去查看任何地图软件,我想纯然跟着感觉走。出门便看见一群有男有女有说有笑的年轻人,我决定跟着他们走,看看他们要走到哪里去。跟着年轻人走,合乎希望和未来的方向,正是我要的感觉,这也就相当于跟着最好的感觉走了。他们不会知道,有一个隔代的女人正在他们身后隔着一定的距离相随;他们更不会知道,他们的说笑声在女人的心里激起怎样明亮的浪花。穿过一座桥,他们最后在体育馆门口打上车走了。我在原地看着他们绝尘而去,我面前的路牌显示:俄尔雅路一段。我没有失望,不管怎样结束这段相伴而行的旅程我都不会失望,因为这是在马尔康,一个有俄尔雅这样的路名的城市,迥异于那些经常有一条中山路的城市。

        我一个人折回那座桥,一花一黑两只牦牛也从桥上走过,与我打了个照面,它们的步态比我雍容稳泰,我自愧不如。怀揣婴儿的妇女也从桥上走过,她身前的棉兜里揣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身旁走着的是自己的母亲,我从她们温暖的神态里断定这是有着血脉延续的三代人。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也许会走出马尔康,也许会经历各种寒冷,而此时此刻的他(她),裹在这个有体温的棉兜里是多么温暖,有他(她)的妈妈和妈妈的妈妈依偎相伴。我多么想祝福他(她),就像祝福童年的自己。

        我要去看锅庄。不时有穿着僧袍藏装的路人与我擦身而过,我希望再次看见牦牛在街上晃荡,告诉我这是在马尔康。

        我看了锅庄,并被嘉绒藏族女性的帽子所吸引,两位停下舞步的中年妇女解下帽子,为我一层层展示,并示范如何用发辫把帽子系在头顶。其中一位说,她戴的是机器绣花的,卖一百多,她家里有手工绣花的,一千。我问她家在哪儿,她说离这有三十公里,明早可以帮我拿过来。我说,明早我就走了。另一位说,你可以买她戴着的这顶。我犹豫着,究竟接不接纳这种体温的传递?最终我说,这次我是戴不上了,等下次到马尔康时再说吧。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责编:徐海玉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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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美皆,女,文学博士,评论家、作家、原空军大校。著有文学评论集《容易被搅浑的是我们的心》,散文随笔集《说吧,女人》,长篇小说《说吧,身体》等九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总参二部专业技术重大贡献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文学自由谈》新锐作者奖和30年重要作者奖、《南方文坛》年度论文奖、《民族文学》年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