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沙棘这种植物,是在山西太原,当地一位朋友在我临行前送了我几盒山西特产,其中有两盒便是沙棘果糕。或许是怕我埋没了它们,在交到我手上时,朋友特意给我普及了一下有关它们的常识,最后还总结一句:“沙棘是个好东西。”

        因为有了这一句,拿回家后,我第一个品尝的就是沙棘果糕。酸酸甜甜,带着野果子特有的滋味儿,果真是我喜欢的味道。以后我便把它们放在我的书桌边儿上,阅读或写作间,时不时放一块儿进嘴里,打发嘴上的寂寞。

        我生于农村,自以为是很懂植物的,所以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在吃某种不认识的果子时,总会情不自禁地联想一下生它的那种植物。而且因为的确有一些常识,猜测的结果就还总是八九不离十。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一位四十多岁的朋友说,他吃了一辈子花生,一直以为花生长在树上时,让我笑痛了肚子。

        然而,我却把沙棘完全猜错了。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很像生我那块土地上的刺莓,浑身是刺,但春天时会结出成团的果子,果子熟透后呈酱红色,吃起来也是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但当我有幸见到真正的沙棘树的时候,才发现我的想象跟现实差距很大。

        不过很奇怪的是,我却是自己认出它来的。那是在四姑娘山的沟里,我们坐在一辆考斯特上,沿路两侧全是那种丛生的灌木,因为是冬天,树枝赤条条的,近看枝枝清楚,远看毛毛茸茸的,肤色跟当地人的很像,是久冻后的深灰色。它们沿着沟底往半山腰蔓延,成片成片的。这个季节,除了山顶上是积雪,半山的底色也都跟它们一个色系,因此,看上去那山便酷似那种炭精粉画。

        那是什么树呢?我努力地回想记忆中那些长得跟它们相似的丛生灌木。有点儿像木槿,但木槿的枝条是直直的,一律向上。它们的枝条,长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却是曲的,似乎更喜欢张望,更喜欢互相之间亲密拥抱。这显然是极地植物的特征,为了共同抗旱抗寒,树枝们必须抱成一团。曲,还意味着它们有能屈能伸的品格。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注定比别人要多经历很多风霜,因此,团结、柔韧、谦逊便成了它们的生活态度。它们紧紧抱在一起,冬天来了就有温暖,风沙来了就有力量。即便有谁被风折断了,大家也不会抛弃它。如果它足够强壮,来年春天,它照样能发芽。残是残了,但它还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那当口儿我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沙棘”。山西朋友送我沙棘糕时告诉过我,沙棘树耐沙、耐旱、耐寒,不怕土地瘠薄,不怕海拔高,甚至在盐碱地也能生长。这些树不正具备这种品质吗?

        我赶紧问身边的导游:“那是沙棘树吧?”

        她说:“对的,是沙棘树。”又说,“因为今年挂的果不好,现在枝条上光秃秃的,如果有果子的话,会很好看,黄黄的。”

        那之后,她便再不提沙棘了,因为她觉得有更重要的话题。

        于是我开始百度“沙棘树”,果然,百度上的图片都是长满了果子的,那些果子,也跟树枝一样的性格,挤挤挨挨抱成一团,像那种胆小害羞的孩子,紧紧挤在父母的腿间。

        百度上还说,因为沙棘能阻挡风沙,改善生态,很多地方已经开始人工种植沙棘。有一条消息说,就2019年,小金县就种植了5000亩55万株。消息上称它为“经济林”,5000亩的经济林。就是说,它们在成为生态林的同时,也为当地人带来了经济收入,说这个项目仅在栽种时就能为当地贫困户提供24500个工日的劳务机会,能使260余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受益。等它们长大了,挂果了,村民们还可以摘沙棘果卖钱。那个钱不一定多,但如果细水长流,也是可以长期为村民们带来滋润的。

        有一张图片拍得非常好,一位山民背着一背篓鲜艳夺目的沙棘果,嘴笑得像晚霞边的半月。下面配了文字说明,大概是说山民因为沙棘果丰收而开心。但这种理解显然有些肤浅了。或许他笑的是一种命运的改变?沙棘曾经一直只能活在高原上,活在大山里,现在它们可以走出山门了。它们走出山门,它们入药,它们变成最好的美容产品,变成最健康的糕点、饮料。这很像如今的山民,他们走出山门,走向城市……他们终于跟外面的世界有了交流。


        几年前,我是自驾到过这边的,那时候没注意到沙棘,倒是对本地的嘉绒同胞印象深刻。我因为带着我的狗,入住非常不易,于是我们只好找当地人的旅馆,或者民宿。因为这个民族跟自然的亲近,因为他们的包容,我和我的狗从来没在他们那里遭到过拒绝。每一次,当我问他们:“我有狗,可以入住吗?”他们说的总是“可以”。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喜欢上我的狗了。办完入住手续,他们总是会跟它打个招呼,如果正好空闲,他们还会跟它玩儿上一会儿。他们给它吃奶酪。而我的狗,又是那么喜欢奶酪。

        他们的客厅里,总摆着很多好吃的,比如奶酪、牛肉干、糌粑,早上起来,还总有一壶滚烫的酥油茶放在茶几上。于是,我们学着吃糌粑。因为学得笨拙,又互相嘲笑。

        临走时,我们和老板或老板娘合影留念,那心情,竟跟追星一样。有那种性格开朗的,看完合影还会跟我们开个玩笑,说你们太白了。我们便玩笑回去,说,都是高反惹的。

        但有时候我们拍完了告别的合影,当晚又会回到他们这里来,因为我们的行走非常随意,没有认真的旅行计划,也没有非要去旅游景点不可的欲望,我们还不喜欢走高速。我们更喜欢那种刚开出来的毛路,那种路的尽头多数都是断的,但在那个尽头,一定有最原生态的风景。

        如果我们正好看到头顶有几只秃鹫在盘旋,还会自己开车去看个究竟。我的车叫牧马人,可以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们看见了一头死去的牦牛,秃鹫们正在吃它。我们远远地站着,为那头牦牛默哀,完了又感叹秃鹫真大。我们拍下了那一幕,那是自然界生生不息的一幕。那一天,我们可能就不想赶路了,会在附近转上一天。我们把车开到山顶上去远眺,我们到小河里体验水中驾车,再不然,我们干脆坐下来煮咖啡聊八卦。我们一车三个人、一条狗,其中有一位同伴是西班牙人,他带了煮咖啡的炉具,每天都要煮上一壶咖啡。

        如果此时我们正离一户人家不远,就还会有一条当地的土狗陪我的狗玩耍。人和人之间熟起来不易,狗和狗之间,却只需互相嗅嗅,就熟了。它们在草地上互相追逐、打闹,开心得什么似的。我们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高反,唯独我的狗没有。它是只苏牧,我们猜,大概牧羊犬都更喜欢这样的地方吧。

        做这样的逗留,我们当晚便只好回到昨晚投宿的地方去。因为我的车是粉色,很醒目,所以远远的就会被看见。于是老板便笑着出来迎接,说:“回来了?”

        我们说,舍不得你,又回来了。

        老板就笑得捧肚子。

        周围是有别的人家的,就都看着我们,还有人在喊:“今晚来我家。”但这都是喊着玩儿的,他们其实不过是想跟我们搭讪。而我们当中,最吸引他们眼球的,其实是西班牙朋友那一脸长至胸前的大胡子。他不光有一脸大胡子,还有近两米高。所以这一路上,人人都喜欢跟他合影,就连来查他护照的警察,也要跟他合个影。

        当时因为天已经晚了,合影不现实,所以只围观,说他的胡子好看。好像是为了公平,也称赞了我的车,说我的车好看。于是我们也称赞他们的袍子好看,裙子好看。

        跟我们一起入住这家旅馆的,还有几位打工回家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客厅里喝着茶聊着天,看见我们进屋,便都起身邀我们加入。于是我们把行李放到各自房间,又都回到了客厅。他们没有穿藏袍,所以我想他们应该是刚从城里回来。一问,果然,刚从成都回来。出门在外的嘉绒人,远比在家那些要大方开朗,挨着我坐一起的那位最年轻,也最没心没肺,他竟然问我:他是你爸爸吗?他指的是西班牙朋友,因为他有一脸大胡子,所以他便开了这个玩笑。那话当即就让我喷了茶,于是他哈哈大笑。

        他们虽然进了城,但他们的皮肤依然黑,所以看上去都要比实际年龄大些。而我们,因为生活在城市的时间长了,皮肤又给捂得白了些,再加上还有刻意的修饰,效果跟他们是反的,所以要猜我们的年龄,他就难免出错。

        看我翻手机,他也凑过来看,看我沿途拍下的那些照片。看完了说,明天跟我们走,到我们那里拍,有更好看的。说过这话又扯起嗓门儿问店老板:你回去不?

        原来旅店老板同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他也是出门在外的嘉绒。

        因为我们几个玩儿得很累,想提前去休息了,临起身的时候,他却突然拉我坐下,又夺了我的手机,挨过来和我自拍了一张合影,当然他还和我的另外两位同伴也拍了。事实上,我和另外那位同伴宁可相信,他其实是想跟西班牙那大胡子拍,才拉上我们的。

        因为有狗,我都早起。天刚亮,我到附近的野地里遛狗,回来时便碰上了他。

        我说,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他说,想早点儿回家。

        话是这么说,可他却又贪恋上了跟狗玩儿。他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根棍子,他把棍子扔出去,我的狗就跑出去捡回来。他再扔出去,它再捡回来,人和狗都乐此不疲。

        我说,它玩儿飞盘的。

        他一边扔棍子一边说,拿飞盘来。

        我说,在车上。

        他说,那就算了。

        他的意思,就玩儿棍子也挺好的。

        他问,你们今天跟我们去吗?

        我问,远吗?

        他说,远。

        我说,那就只能以后再去了,因为我们不赶路。

        他说,那就算了。

        他瞟一眼院墙边我的车,又问,那车是你们开来的?

        我说,是的。

        他说,我去拍个照可以吗?

        我说,它非常喜欢拍照。

        他便丢下我的狗,掏出手机交给我,跑去跟我的车合影。站在外面以各种姿势拍了一组之后,我问他想不想坐进车里拍,他没说想,但眼睛一亮。我打开车门,让他坐进去,为他拍了几张开车秀。

        那之后,我们互相说了“再见”。但那之后他又说:“我要是不着急回家,就跟你们一路玩儿几天,那样你们就可以和我去我们那地方。”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急这两天呢?”

        他说:“我都出门大半年了,想家得很。”


        出门在外,想家是必然的了。想必那些走出了山门的沙棘,也是一样的。它们虽然有了城市的包装,有了这样那样洋气的名字,但它们的内心依然属于这片高原,它们会想念这里的冰雪,会想念这里的山风、黑沙,还有那些满脸褶子的老人,那些一脸高原红的牧羊娃。

        一个年头儿开始的时候,老人们会从它们身上去找春天。夏天的时候,他们又用它们的绿,养他们那双老眼。秋末,老人们会摘下它们的果子入药,或者舂一罐原汁原味的开胃饮料,或者酿一坛子果酒,留到冬天暖身。

        那些牧羊娃,则会随手摘些果子放进嘴里解渴。在它们还没被引出山门之前的那些岁月里,他们可以从秋天一直吃到冬天,再吃到来年的春天。

        还有鸟儿。鸟儿也吃它们的果子,吃完了就替它们播种,让它们越来越繁荣兴盛。

        在我们这个自然界,人和物、物和物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关系。有一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见什么好就抢什么,见什么对自己有利就夺什么。有一种,却是相亲相爱,就像鸟儿与沙棘,就像沙棘与老人、与牧羊娃。

        有时候,我们的相处,真不需要刻意地互惠互利,我们只需要相伴着、相爱着、相念着,索取和回报,都自然而然,都简单纯粹,像爱人、像兄弟间那般自然和纯粹。

        成都有条街叫武侯祠,住的多是出门在外的藏族人。他们在成都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但却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居住,就像在他们的村庄里一样,大家住在一起。

        我有一位非常要好的藏族朋友也住在那里,他是一位大学教授,平时也写小说、做翻译。有一次,我受邀去那地方,感觉它跟别的街道真的不一样。

        武侯祠横街,被称作藏饰一条街,这里聚集了许多出售藏饰的店铺,多数店主都是藏族人。人们可以在这里淘到许多精致又极富藏族特色的物件。或许是受旁边的博物馆的影响,这里还有众多出售唐卡和佛像的店铺。整条街都萦绕着若有若无的佛教音乐,空气中弥漫着藏香的味道。你身入期间,也就进入了一种静谧和安宁。

        我问过我那朋友,你们为什么要这么集中地住在一起。

        他的回答非常简单,说,不为什么,就喜欢这样。

        “这样”指的是什么?我想,是团结,是抱团吧。我那位朋友来自甘肃,是白马藏族,这里住的却大多是嘉绒,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白马也好,安多也罢,康巴也好,嘉绒也罢,他们可都是一家人。他们虽然从各自的高原走来,却都是出门在外。出门在外,家人就该紧紧抱在一起,就像沙棘树那样,就像沙棘果那样。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6期(责编:徐海玉  张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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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华,女,仡佬族,贵州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桥溪庄》《傩赐》《家园》《花河》《花村》《花城》《大娄山》,中篇小说《旗》《向日葵》《在天上种玉米》《橡皮擦》,长篇报告文学《海雀,海雀》等。曾两次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有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多部作品被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