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上的诗稿
她把刘海交给了童稚的剪刀
一场寂静的收割,在镜前完成
她的发,像一片被风误入的麦田
顷刻间,倒伏下参差的韵律
我未曾责备那场美的起义
只牵起她落满乌云的小手
走向一位,能修复影子的匠人
他的掌心,栖着温顺的银刃
梳齿是琴,剪锋是光
将凌乱的段落,重新分行
碎发如墨色的雪,簌簌而下
在围布上,铺成一首未完的童话
镜中,一个更小的月亮,正在浮现——
被云朵遗落的,清澈的轮廓
归途的风,有了新的形状
她摸着颈间细微的凉意,低语
“妈妈,这样也挺可爱。”
我于是懂得,所有童年的莽撞
不过是生命,提前寄出的诗稿
而那理去的,并非遗憾,
是时光为我们,共同落下的
——最温柔的韵脚。
班佑河畔
篝火,在班佑的霜上
只留下半截未燃尽的预言
七百个身影,坐成岸
不是休憩,是大地收拢了
所有未及渡河的春天
他们背靠背,以骨为桩
钉住寒夜倾斜的深渊
褴褛的旗 裹着未拆的信
信里 有未抵达的米香
有妻女折成纸鸢的呼唤
篝火熄了。余烬是星
落入他们凹陷的臂弯
霜 继续在睫毛上砌墙
而他们体内 火种列队
比冻土更静 比黎明更坚
河 在咫尺外低吼
召唤未完成的航线
七百座未启航的锚啊
将疲惫的云 钉在高原
把未完的路 铸成此岸
时间,在此处淤积成滩
唯有风声,搬运着
他们坐姿里深埋的叹息
明月照旷野
不必将暮色裁成襟上的忧愁
越是长夜将至,你越要举步成诗
荷残与不残,皆不碍清风满袖
人生是采之不竭的旷达与悠远
尘世的冷冽与喧嚣
黯淡不了你心底皓月千里的澄明
你是白鹭栖落千百次的沙洲
是东坡舟中一蓑烟雨的逍遥客
若尔盖·黄河第一湾
唐蕃古道的蹄印还未褪色
黄河已在此处练习了千年回旋
河水用九道折痕
誊写格萨尔王的史诗
每道弧光里
都藏着未锈的剑鸣
与牦牛骨笛的颤音
经幡把六字真言
绣进流动的水缎
牧人指给我看
那弯曲的河道
是佛祖用手指
在大地写下的经文
若尔盖·花湖
水鸟衔着天空的碎云
低低掠过自己的倒影
野花在七月蔓延成焰火
点燃整个寂静的时辰
经幡数着风
数着光的波纹
牦牛群驮着山脊
把墨绿压进湖心
当落日熔进草甸的经脉
大地开始收拢羽翼
野花缝制着大地密纹
云影撞碎自己
在湖心拓下印痕
炊烟一
青色的潮水向天际铺展
毡房是云朵遗落的残片
一缕烟,斜插进风的缝隙
竟拴住落日滚烫的金鞍
漂泊的马蹄在此刻变浅
草浪里浮起陈年的夜晚
牧人的长调被暮色浸透
余音缝补着群山的豁口
最轻的绳索捆住最沉的流浪
最高的孤寂垂向最低的灶膛
当群星抖落鞍鞯的银钉
大地接住未拆封的霜信
烟缕是根系向天空生长
余温里站着一座故乡
炊烟二
炊烟是唯一流浪的直线
在它垂直的坐标系里
蹄印散成虚线
帐篷弧成余弦
群山在牦牛脊背移动
暗河在岩层下改道
连玛尼堆的阴影都在傍晚
悄悄爬行三寸
这柔软的桩
把整片高原钉在
风的经书上
牧人用皮绳捆扎行李时
总要先解开
拴在烟柱上的结
而迁徙
不过是一个点
牧人的马蹄把它踏成绵延的线
帐篷驮着北斗
在荒原划出年复一年的圆
写雨
我该如何去写一场雨呢
也许
该写云脚低垂,长街斑驳
流光在檐角碎成星火
写梧桐阔叶承银索,写晚窗灯火晕开倦色
写时光淌过万瓦千壑,迷蒙雾里仍见初逢时清澈的旋涡。
远雷沉吟,风叩重阁,水汽氤氲,花垂草偃,
誓要谱成一曲心意决绝的长歌,
这般,那么
便写新荷、残樱各有离合
写暴烈的闪电、写漩涡中白舶
写城郭吞没轮廓,写浮萍在激流里坦然漂泊
写鲲鹏于九霄之外顿挫,垂翼量尽天地辽阔

卓玛措,藏族,1996年生,若尔盖县人,若尔盖县作家协会会员,热爱文学,喜欢诗歌、散文等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