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合十,目光垂下,莲花在眼前绽放,一粒水珠在花蕊上滚动,折射着前世今生,透明与浑浊,起伏与碎落,是万物生灵的宿命,也是一首庄重的圣歌。
        今天是文殊菩萨圣诞,我捻起心香,颂《吉祥满人间》:“嗡阿喇巴札那谛。南无妙吉祥菩萨,谁为法王子,谁作七佛师,劫前证龙种,云外吼金狮……大智妙吉祥,感应遍十方,时时处处不忘,悲智双运度有情,众生皆离苦,吉祥满人间。”
        更多的经文我不太详知,却常以某一句经典来抚慰自己浮躁的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心很大可载万物,人心很小落下一粒灰尘也会满世界风沙。
        书房陈列一只茶杯,这是一位出家禅师法号称“释慧觉”师父所赠。
        她带着两个徒弟站在码头向我挥手,我走入船舱,很神秘地打开礼品盒,金黄色的绸缎包裹一只小巧的瓷器,是一只做工精巧瓷纹细腻的茶杯,凸起的荷花旁侧一排小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的心如跳动的琴弦,刚刚还是《平湖秋月》,这会儿《万马奔腾》。师父一定怨我,而我又错在哪里,理不清头绪;阿婵是一位年轻居士,她几次暗示我拜释慧觉为师,邀请我和慧觉师父一同去香港参加法会。我果断的拒绝,甚至因此拉黑阿婵,与她绝交。
        时常,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波心,只是旋转,找不到出口;有时却是那样奋力的向上,力争上游,停下时又不知自己空间想要什么,穿梭于尘世与禅境,总有一些微妙的纠结,让人生不得自在。人,无论走多远的路,都很难逾越心中的坎,如果没有阿婵的反复撮合,或许我与慧觉师父便真的成为师徒,佛家讲究随缘,而一再强调的事物让我产生微微的抵触,处女座人的所谓怪癖或许就在于此。
        认识慧觉师父是在蜈蚣码头。
        那是二十年前,那时她还很年轻,白皙的脸上架一副眼镜,身上斜挎一只深紫色布袋,手里提着一只较小的行李,走起路来轻盈如飞,身上确有一股仙气味道。
        那是我第一次乘船去朝山,原因很简单,我的女房东出家了,自从离开她的房子,半年没联系,她对我的评价就是:“好人,会有福报。”如我这样清贫,居无定所的人,谈不上坏人,至于福报,也未知何日方可得到。没来得及与她细聊,她便委托我的同事传来口信,说她出家了。知道这个消息时,事情已过数日,我张大嘴巴呆立片刻说道:“她去哪座山哪座庙啊?”同事若无其事的说“哈!……我也不记得是哪家寺院,她只是让我转告你,她出家了,临行前是告诉我寺院的名称了,我没注意听。”同事还对我说,她原本等我很久,等到天晚,只好走了。那里,是一个靠书信传递信息的时代,从此不会再有消息传达她的行踪,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她只做了我一年多的房东,而她却把我当作知己,把一些红尘往事无数次毫无保留地说给我听。当时没觉得她有多好,一旦告别却又觉得内心怅然若失。虽然相聊甚欢,对于她更多的生活细节我并不清楚。后来,到她的旧宅去看,却已被拆迁,化为一片废墟。
        从此,我的内心似乎做下结了,一旦有远游机会,便去周边寺院打探她的踪影,却始终无果。
        偶然一次去上海出差,会议结束,离返程时间还有两天空闲,同事们都去逛风景,我躺在酒店又想起房东,幻想她的寺院生活。
        于是去蜈蚣码头买一张船票。明明知道这张船票与房东以及房东的去向没有任何关联,却偏偏要去寺院,或许是为寻找一种心灵的慰藉。
        不知那天是什么日子,香客们络绎不绝,走向甲板的人潮涌动,我随人群跌撞向前,紧紧地跟在慧觉师父身后,一不小心,我踩了慧觉师父一脚,她下意识提一提僧鞋,我又踩她一脚,她又提一提僧鞋,我被人潮再次推动,我又是猛力一脚,踢到她的脚踝,把她的僧鞋踩脏了。她回眸温柔地笑着说:“呵呵,阿弥陀佛。”我有些尴尬地表示歉意:“呵呵,对不起师父。”对话至此,好像空中还飘着一丝尴尬的气息未散,于是又故意寻找话题:“师父,海的对面就是普陀山吧?我第一次来,不知那里能住否?”
        其实,我正犹豫是否住在山上,也在幻想中想得到答案。我乃凡间一俗众,能住在寺院里吗?我有些犯嘀咕。哪知慧觉师父爽快地说:“可以,你跟我走吧。我来为你做安排。”
        慧觉师父是广东人,机灵聪慧的她自幼喜欢佛学——原来,她家附近有个佛学院,她时常和小伙伴们去寺院玩,耳闻目染古寺禅音,寺院住持庙慧法师喜欢她的伶俐可人,手持佛学试卷逗她开心,“看看这里的试题你会吗?答几道试试?”八岁的慧觉接过试卷,竟然对答如流。庙慧师父吃惊地看着她,对身边的一位法师说:“这可是佛学院学僧的难题啊,这么小的孩子竟能答上。好聪明啊!”慧觉得到夸赞,往寺院跑得更勤。终于,十八岁那年,庙慧法师收她为弟子,慧觉师父削发为尼,多年后成为一个寺院的住持。

        走在曲径通幽的小路上,丛林茂盛而宁静,喧嚣不再,海的声音悠远,没有市井的嘈杂,宽厚的石阶铺展着,蜿蜒向上。伴山庵近在眼前,门眉上赫然写着“衹树成蔭”的牌匾,迈过门槛,是一棵生长千年的榕树,金黄色的围墙环绕,墙上雕刻“南无观世音菩萨”。绕过古树,是第二道门,门眉上的牌匾赫然写着“月有山伴”。一位法师走出来说:“妙治师父下山了,要我来接待你们。”慧觉师父介绍给我说:“这位是则贤法师。”我鞠躬礼拜。
        则贤法师二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微黑的脸庞总是保持一副笑容,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走路像一阵风,潇潇洒洒地甩着她的僧袍与长袖。她捧来干果和各种水果,安排我们入住。一位小师父送来两壶热水,并告知我们去斋堂吃饭。
        除了鸟鸣,寺院安静得落一片叶子都可以听到声音。斋堂的师父们已经用完斋饭,只有几位居士和一位外来的比丘尼坐在那里用斋。一位居士说:“这可是吃百家饭哦,不能浪费。”餐桌上放一小盆粥,碗里盛着五六个馒头,两碟咸菜,还有炸好的紫菜。师父双手合十诵一会儿经,盛一小碗粥放在面前,随手又盛给我一碗粥,临桌的几位居士用一双公筷轮流夹菜放在自己的碗里,不一会儿各自拿着空碗走向厨房,桌子上一个饭粒也不曾掉落。我有些拘谨地吃过斋饭,把餐具送至厨房洗刷干净。
        午后的阳光照进伴山庵禅院,寺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安详、宁静而温暖,空气中散发着桂花的清香味儿。岁月在这里凝固了。
        师父说:“小禾啊,你把衣服倒过来穿,一会儿我带你去山上朝拜。”我低头看看自己低胸的丅恤衫,忍不住笑了,放在平常日子里我一定不会同意,站在比丘尼穿行的佛家圣地,的确有些不搭调,这不仅是信仰,也是一种尊重。从紫竹林到南海观音,到佛顶山,我一路双手合十,四处磕头朝拜,心里没有什么具体的祈祷和念想,只是一种形式。
        我反穿着T恤衫,跟着慧觉师父直走到天黑。
        夜静下来,伴山庵靠山临海,时有树叶沙沙作响,时有一阵鸟鸣,或有海浪的声音,此时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红尘杂念。慧觉师父敲门进来说:“小禾,我带你去见一位师父,请上楼。”我跟随在慧觉师父身后,登上一个木制楼梯,推开门看到一位年轻俊俏、举止文雅的比丘尼师父,她微微启齿,声音柔和,散发文弱弱的江南女子的气质。她左手擎起右手的长袖,右手提起茶壶,倒三杯茶落座,白皙的脸庞,一双充满智慧的双眼炯炯有神。慧觉师父简单介绍我们路上相遇的机缘后,妙治师父送给我一串菩提子佛珠。绣有红色莲花的口袋光滑柔软,我小心翼翼地把菩提子放在口袋里。慧觉师父和妙治师父像是老友重逢,但是言语中没有那种如胶似漆的热烈,聊起别后的思念,聊起往事种种,都恰如一段流水潺潺而过。她们之间没有俗世喜相逢的握手、欢呼拥抱,只是安静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日常,妙治师父说:“用不了多久我就离开这里,去奉化雪窦山化缘,建一座寺院。”我很惊讶地看着妙治法师,心想:“在普陀山这么好的寺院做住持,既清闲又安逸,为什么却要重新化缘另立山头,这是何其难的一件大事。这么优雅文弱的小女子能挺起来吗?要吃多少苦啊!”慧觉师父安静的回道:“大概要多长时间建成?”妙治师父说:“我发愿不超过两年。”妙治法师又续了一壶茶。”慧觉师父拿出两块巧克力,对妙治师父说:“给你的。”看得出这是她们寡淡生活中最奢侈的礼物。
        天微亮,窗外便响起敲木鱼的声音,紧接着是钟声,鼓声,非常有节奏的诵经声音,我翻翻身又睡了。直到第二次响亮的钟声把我唤醒,慧觉师父敲门告诉我该吃早餐了。我看到一群比丘尼井然有序的手里托着钵向斋堂走去。我再一次坐在隔壁客堂与慧觉师父共同用斋。斋堂里的比丘尼师父吃饭一点声音都没有,吃完早餐,她们都各自走出斋堂,伴山庵始终是那样宁静。只有高大的榕树在微风里轻轻摇动。
        慧觉师父和妙治法师是在北大读佛学研究生时相识,她们都年轻又有学识。
        第二次朝拜普陀山是一次很有目的性的旅行。
        八月秋高气爽,阳光不温不火,满世界都是丰收的景象。我沉浸在虚无空茫的日子里,等待好的消息降临。一向学习优等的儿子这年高考,几次模考都是重点大学的分数,相信这次高考一定会传来捷报。没想到事与愿违———儿子的高考分数与重点大学分数失之交臂。预期之外,重点大学的梦破灭了,我和儿子一起发愁,没几天又传来母亲病重的消息,手握一副烂牌,不知该如何出手,束手无策,谁能救活我的母亲、谁能让儿子前程命运峰回路转?我寝食不安,好像天空的乌云为我布阵,地上的雨为我流泪。好些日子都在下雨,终于天晴起来,可是我的焦虑依旧存在。我坐在房间发呆,拿起手中电话给慧觉师父拨过去,电话接通,其实我也不知想做什么,甚至手持电话不知想说什么。慧觉师父说:“阿弥陀佛,小禾好。”我说“师父好。师父您现在哪儿?”慧觉师父说:“我在杭州。”“师父,太好了!我马上去见您,您能和我一起去普陀山吗?”慧觉师父很安静的回道:“过来吧,可以。”我窃喜自己终于脱离苦海:“亲自去观音道场,求菩萨帮我完成大愿。”
        到达杭州,与慧觉师父重逢,到朱家尖码头乘船,辗转去往普陀山,到达山上天已近晚。则贤法师满脸笑容迎出门,她不再提起妙治住持在不在,我听到木楼梯作响,楼上走出一位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微微点头说:“去对面斋堂过斋吧。”果然我的猜测没有错,这是新来的住持,妙治住持已经离开这里。
        第二天早晨,天空下起濛濛细雨,慧觉师父说:“小禾,你准备在这里逗留几日?”我心早已长草,一会儿惦记家里病重的母亲,一会儿又想念儿子,甚至想立刻回家。我果断应答:“师父,我只停留一天,就今天这一天,然后马上回家。”师父没问过多的理由,只是微笑点头。普陀山,珞珈山,大小寺院各个角落我都双手合十,虔诚地跪下,磕头祈拜,说着我的愿。雨越下越大,师父掏出雨衣给我,我拿出雨伞说:“师父,我这里有伞。”滂沱大雨怎是一件雨衣或者一把雨伞可撑得住,师父的僧衣被雨浇湿,我的衣服早已经被雨淋透,我们的鞋子都变成水鞋,每迈出一步都会淌水。师父立在一旁,我一遍遍对着每一尊菩萨磕头,一有时间空隙便找个地方偷偷地往家中打电话,问母亲的病情是否好转?姐姐都会用沉重的语气说:“母亲病重,近日只靠营养液活命,没有好转。”我的脸上雨水和着泪水长流,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救救我的母亲吧。阿弥陀佛,我的孩子没考上重点大学怎么办啊?我不停地祈祷。雨一直在下,我不知走了多少路,磕多少头,去了多少座寺院,整个普陀山一一拜到。心怀两大愿望,只求都好,最后走近伴山庵附近的法雨寺。慧觉师父说:“一直在给你母亲祈祷对吗?”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师父和我离开法雨寺,向弯弯的小路攀行,雨还在下,只是雨点小了,雨水在身上和鞋里顺着坡路往下流。慧觉师父说:“父母也是菩萨,儿女的菩萨。”
        这句话声音轻轻,却是重锤。母亲离世后我才深深领悟,母亲是我的菩萨,为什么当时不好好陪她,为什么去那么远求别的菩萨呢。
        虽然下着大雨,但是心里得到安慰和满足,这样虔诚的朝拜,每一尊菩萨都拜到,相信菩萨能听到看到,了解我的苦衷,一定会解救我,一定功德圆满,我可以放下心事回家了。
        走到普陀山码头准备乘船返程,没想到因为昨天雨大,今日风大浪多,所有轮渡停航。我呆立在那里,想想我的来路和回程,始终风雨交加,心中不由得布满阴云。
        母亲终没逃过生死劫,多少泪水也洗不掉她离世的难,我跪在佛前,只好对菩萨说:“大慈大悲的菩萨,如果我的母亲能够长寿请不要让她遭罪,赶快让她醒来,如果真的寿尽,请不要让她这样疼痛挣扎,快带她离开。”当日,母亲闭上眼安详离世。我把噩耗告诉慧觉师父,又告诉则贤法师。则贤法师在电话里“阿弥陀佛!”一声长叹,电话那端也响起抽泣声,后来我才得知,则贤法师的母亲也于不久前离世往生。
        这世界万物有情,我相信只要有生命就有感情。
        则贤法师信佛是源于她的母亲,她家在温州,从小喜爱读书,每天孜孜不倦地学习,只是到高中的时候住校,每到周末回来都见不到母亲,后来也看不到父亲,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她有些纳闷,去邻居家探问,才得知母亲天天去灵岩寺做义工,父亲在家无聊,闲暇时去寺院找她的母亲,时间久了,父亲也信佛供养菩萨,随则贤法师的母亲一起做义工。则贤法师到寺院正赶上午餐,看好多居士在那里吃斋饭,母亲喊她,于是她也坐在那一起吃饭,呵寺院里的斋饭如此清淡,又是这么好吃,真的好喜欢。于是则贤法师只要回家,就跑到寺院和妈妈一起做义工,干杂活,吃斋饭,甚至逢年过节都不回家。时间久了,寺院里的僧人都认识她,给她说法讲经,而她本人也越来越觉得厌倦了红尘的喧嚣,劳碌,一些争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喜欢寺院的安静,祥和,喜欢听禅林鸟鸣,喜欢听晨钟暮鼓,不想参加高考,一心向佛,十九岁的姑娘克服层层阻难,削发为尼,虽然父母都是佛家弟子,常年守在寺院,但是他们却并不希望女儿年纪轻轻就削发为尼,她母亲把所有的亲戚都找来,软硬兼施来规劝,也没动摇则贤法师想走的路。经历几番周折,则贤法师通过考试皈入佛门,落脚伴山庵。
        则贤法师说,她的母亲临终前捎信过来:“病重。”寺院假期有限,她想等几天再告假,事隔两日,家里捎信说她母亲已经病故,则贤法师含泪还乡,母亲的尸身已横在地,她无法表达那种切肤之痛。夜已深,她拿起母亲生前的铺盖,钻在被窝说:“母亲,我来了……”接着蒙起被子放声痛哭。
        苏格兰作家托马斯.卡莱尔说过一句很深刻的话:“没有经历过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人生苦乐无常,是需要阅历、浸泡、觉悟、不断完成蜕变,品百种滋味,行千万种曲折之路,没有一个人的一生始终走在铺满鲜花的大道。没有一个人一辈子都是坦途。所有的美好都是一半是幻想,一半是隐忍。
        则贤法师喜欢笑,她的笑或许是看破红尘烦恼的穿越境界。
        妙治法师真的在雪窦山建成大慈禅寺。
        那一次,是慧觉师父来东北约我同行,我们到达奉化,溪口,大慈禅寺。远远的便可看到长长的院墙上写着“大慈禅寺”。敲开寺院大门,却有点失望,院墙内空荡荡的,只兀自浮现一栋楼房,楼房右侧是低矮的平房,妙治法师在寺院内未完工的殿堂里接待我们,她说目前只有她自己到处化缘,需要人力物力,主要是财力,现在许多寺院空空,出家人越来越少,多希望能有人搭把手。偶尔有当地溪口村里的居士上山帮忙做饭,到晚上就回家了,果然第二天早晨,来了两个中年妇女,扎着围裙,操着当地方言,一边说笑,一边笼火烧起灶膛,远处木工正在叮叮当当地制作房架,一个中年妇女在露天地支起餐桌喊:“吃饭了。”由于环境渲染,没有了在伴山庵的规矩与拘谨,我开始放松,也没有做客的感觉。但桌子上必须是一双公筷,吃多少拿多少,自己要吃干净自己手托的那只碗里的食物,妙智法师没有了第一次见时的白净,但说起话来依旧低声细语,温文尔雅:“条件不好,可一定要吃饱哈。”我也客气地说:“师父您也一起吃饭啊。”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我等我的小闹人精呢。”说完转身走了。我没听懂她说的什么,回头看看慧觉师父,她很麻利没有一点响动地喝完一小碗粥,放下碗,小声说:“妙治师父收养了一个孩子,唉!”慧觉师父又叹气摇头说:“好辛苦!”我忍不住地问道:“小孩多大了?男孩女孩?”“女孩。刚出生的弃婴,被她捡回来,现在才两三岁吧,不容易哦,经常又是屎,又是尿的弄一床,不容易哦。”我先惊讶于妙治师如此年轻美貌,为何出家,没等缓过神来,又惊讶于她如此柔弱的小女子,为何发宏大誓愿独自化缘,建一座庞大的庙宇,此时我再次惊呆,有些不解,为何她操心劳碌,又为何要收养一个弃婴?妙治师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时间已近中午,她从房间里领出一个小女孩,小孩子黑黑的,胖乎乎的小脸蛋看着很可爱,看上去非常健康结实,妙治师盛半碗粥,用小勺一口一口地给孩子喂饭。
        阿蝉带着她的女儿从广东来东北做客。去雪乡看雪是她多年的梦想,这下终于可以实现。阿蝉是慧觉师父的弟子,慧觉师父去香港回来,托阿蝉带给我一支精致的钢笔,还有一枚头饰。这几天,阿蝉天天把慧觉师父挂在嘴边,反复讲述她和师父在一起的各种细节和有趣的故事,她说师父最喜欢她,什么话都对她说,她是师父的贴心知己。恰巧赶上正月,我送给她一些东北特产,还送给她女儿一个红包。小住几日,她便要返程,临别前她对我说送给她的礼物她都不要,她的一切都是属于师父的,她要送给慧觉师父。
        到达广州后,她发来信息告诉我,我送给她的礼物她已经给师父送去了,孩子的红包也送给了师父。我莫名的有些反感泛起,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后来,她又多次表达慧觉师父是她的知己,彼此相互信赖。再后来她引导我怎样主动拜慧觉师父为师。惹得我好长一段时间的烦恼与纠结,最后我果断把阿蝉从我的视野里删除了。

        慧觉师父在福建接管一座旧寺院,寺院已经年久未修,破碎陈旧得露天漏雨,寺院内有十多位修行多年的老比丘尼,年龄最高者在九十多岁以上,她们没有已经丧失自给自足的能力。慧觉师父喜欢云游,天南海北地走,她说:“出家人就是一身轻,清净云游,不给自己太多负荷。”浙江有一个寺院香火很旺,让她接管,她没同意,而这一次,她却毫不犹豫地接管崇仁寺。因为这个寺院太需要她,她从广东飞往福建,带领一群比丘尼和居士,四处化缘把寺院翻新,又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给老比丘尼们购置一些保暖的僧衣僧袜僧鞋,为生病的僧人买药,买水果。转眼间慧觉师父已年近五十,可上上下下数起来她最年轻,也只有她情愿挑起重担。

        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佛诞日,也被称作“浴佛节”。时间荏苒,白驹过隙,无论是佛家还是尘世俗众,都在忙着伺候生活。
        转眼十年过去,闺蜜说想我,闺蜜又说:“想旅行。”恰逢浴佛节,我带闺蜜梅子再次来到大慈禅寺。依山傍水的大慈禅寺今非昔比,如今已经高楼林立,寺院正门金色匾额,镶嵌黑色笔体,非常醒目地写着“大慈禅寺。”推开寺院大门,迎面是一尊高高的观音菩萨像,观音菩萨左手拿着甘露瓶,右手提起杨柳枝,脚踏莲花,莲花下面是莲塘,一群红色的金鱼在莲塘里自由自在地嬉戏。走过莲塘,上阶梯,阶梯上面是正殿,匾额上写着“佛光普照。”穿过正殿是药师殿,高大雄伟的殿堂左侧是一栋普通楼群,这是妙治师创办的“弥勒佛学院”。学院里,每到春季有上百名来自各地寺院的年轻学僧,她们像小燕子一样活泼,颤动着翅膀。每到秋季结业,这座楼便空了,窗也空着,没有一丝烟尘气息。引用妙治师父日志里的一句话:“她们像候鸟一样飞走了,留下我这个寂寞的老僧。”穿过殿堂,要走很长时间才能到达正殿的右侧,右侧是一处独门独院的平房,推开小门要赤脚走过去,妙智师父经过岁月的洗礼,整个人的神态与从前判若两人,她身材微胖,面色黝黑,灰色僧袍穿在身上非常魁梧,如果第一次见她一定会认定她是佛陀转世,不像柔弱的比丘尼,倒像一位男僧。“看,这是谁?快叫阿姨。”她的声音没变,还是江南女子,呢喃软语的味道。那个孩子已经长高,大约在十二三岁,她梳着马尾辫,丹凤眼,还是那张黑黑圆圆的小脸,眯着猫一眼的眼睛,活泼地跳起来叫“阿姨好。”妙治师幸福地摸着小女孩的头,客气地指着茶室说:“来,一起喝茶。”我抬头看到,茶室对面墙的上方挂着一个匾额写着“静”字。据说,妙治师没读几年书,很小就出家为尼,但是她很有才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茶室隔壁的桌子上放着一摞宣纸,那是她闲暇时练字用的,茶室的一角放着古琴,据说她给学僧上课,还有一节古琴课,她喜欢吟诗作画,茶室里经常有一些香客或者慕名而来的文人来此聊天,品茶小坐。她会客时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请喝茶。”去百度搜索大慈禅寺,都可以看到一个条目:“你可以去喝茶。”
        妙治师特别节俭,她说:“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来之不易。”刚到溪口建寺院,当地好多流氓无赖前来骚扰她,找各种事由来刁难为难她,她沉着应对化解。她亲自干活,四处化缘,一趟趟去政府哭诉,后来得到政府的支持。她每天都在关注节流开支,因为一点经济来源都没有,全靠信众资助。妙治师父很幽默地比喻自己是生产队长,早早地敲钟叫醒学僧们起床诵经,吃斋,带领她们栽树,种菜,放生。一百多人的生活起居等一切开销都由她去想办法,有时甚至没米下锅。说到这里,妙治法师微微皱皱眉头,又舒展开笑容。她很劳心,事到如今,想想也不后悔。
        正殿插满鲜花,供果,一只浴盆满是鲜香花瓣,中间立着小王子诞辰的塑像。这是一个佛祖诞辰殊胜的日子,许多香客云集朝圣。
        每个寺院都以相似的仪式庆典“浴佛节”的降临:“我今灌沐诸如来,净智庄严功德海;五浊众生离尘垢,同证如来净法身。”
        寺院木鱼声声此起彼伏,所有的信众不约而同地虔诚顶礼,和比丘尼们一起吟唱浴佛诵。
        在这里,每一句善言都是一种供养,如菩提静卧在灵魂之上。在荒凉的世间,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处幽暗封闭之地,需要一弯明亮的月光,照亮幽寂,注满安详。


 
        刘秀玲,女,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喜欢读书、写字,迷恋音乐、花草,更喜欢与大自然耳语。发表有大量散文,著有诗集《木柴炉火》。现居长春。